另一種解釋

2024-10-09 04:41:28 作者: 吳思

  我們先不談政治,單說村民對自身利益的認識。倘若他們果真如曹先生所說,只知道自己的眼前利益,看不到長遠利益,更看不到在長遠利益基礎上形成的各農戶間的共同利益,因此不能建立超家庭的合作組織,那麼,這些村民確實就需要開導,需要教育,因為他們確實目光短淺。

  但我以為,用農民目光短淺來解釋水渠的破壞,這是膚淺的解釋,是想當然的解釋。廢棄的水渠所體現的不是農民的愚昧,而是他們的明智。

  從總量上看,小靳莊已經流失的財富價值高達五六十萬人民幣,這確實是一個大數。但是分攤到每戶村民頭上呢?我們可以根據作者提供的數字算出,由於澆不上水,每戶村民每年少收入七八百元人民幣,四五年下來,總計損失三千多元人民幣。假如我們生活在這個村子裡,假如我們不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假如我們目光遠大,看清楚了過去的損失和未來的損失,並且不想承受更大的損失,我們應該如何行事呢?

  我將計算得失。如果付出千八百元的代價可以解決問題,我就會開始努力。如果付出萬八千元的代價才能解決問題,或者,還不一定解決問題,我就會拋棄這個念頭。這麼做不大合算。即使把子孫後代的利益拉進來,合算了,我也沒有那麼多錢。

  村民的思維方式和我是一樣的,他們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了,作者也記下來了,奈何沒有真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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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先看看干成這件事情的總成本是多少,董園村的例子就在前邊擺著。

  董園的村支書當時39歲,高中畢業,當過村會計,很會算帳。他的大弟弟是蘭考縣財辦主任,二弟是駐馬店某農場的司法員,三弟是蘭考縣政府秘書辦主任,四弟在鄉財政辦任職,姐夫在蘭考縣工商稽查大隊任職。用董支書的話說:「我們在縣、鄉政府,在財稅、司法、工商部門都有人。」在尋常百姓的理解里,以上各條意味著董支書不僅聰明,還有能力動用政府資源,給他人提供好處或者造成傷害。

  董支書1986年就當了村會計,1990年又當了村支書,所以有長期培養出來的村級全局眼光。他說:

  本村地少人多,靠天吃飯,最好的年成,平均畝產不過四五百斤。為徹底解決村民的溫飽問題,並能騰出一部分土地來發展高效農業,首先必須提高單產。要提高單產,必須修水利,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在我們村東數百米處,有一條黃河古道,常年有水。若開一條河引水至村邊,再建一引水站,便能實行引黃自流灌溉。1988年,村委由我負責實施這一計劃。這一計劃的實施,主要有兩大困難,一是說服縣水利局投資30萬,二是說服鄰里的鄉村、農戶讓我們在他們的土地上挖河引水。

  因為我在縣裡有親戚,說服縣水利局來此考察還是比較容易的。但在縣水利局資金十分緊張的情況下,投給我們30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1988年冬,縣水利局派人來考察,跑到黃河故道一看,河水太淺,認為開了河也無水可提,說我這個計劃行不通。我當時不顧一切跑進冰冷的河心,雙腳跪下,河水及胸。水利局的同志或被我的誠意所感動,或以為黃河故道在冬季也有一兩米的水位,終於當場同意撥款。

  困難的事情還在後頭。因為我們與鄰縣分屬兩個省,加之分田單幹,土地全分到各農戶,要動用鄰省、鄰縣、鄰鄉的土地本來就很難,何況得占用農戶的承包地。我公私兼顧,到曹縣水利局,鄰鄉水利站找負責人談,又通過親戚朋友找沿途的農戶談。往返百餘次,終於打通了各種公私關係,總耗費3.5萬。(這筆錢是向村民集資的,他們信任我。)

  1989年,我們挖成一條數百米的河渠,建成一座引水站,一條百餘米的地上乾渠。全村數百畝土地實現自流灌溉。自1990年以來,我村的小麥畝產均保持在七八百斤以上,玉米、棉花的畝產也得到大幅度提高。[186]

  我們看到了做成一件事有多麼困難。董支書認為最難的兩條,一是向水利局要30萬元,一是說服占用土地的農戶。

  前一件事情,連帶著「縣裡有人」這個特殊因素,可遇不可求。假如沒有這個特殊因素,我們可以很有道理地推測,這30萬不會到手,水利工程也不會開工。即使有了這個特殊因素,我們還看到了冬天跑進河心,在冰冷的水裡跪下這種機智勇敢的英雄般的行為,還看到了水利局幹部被這種英雄般的行為打動了。顯然,生為英雄和欣賞英雄,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特殊因素。假如沒有這個因素,我們同樣有理由推測,這件事不會辦成。這就是說,如果我們生活在董園村,如果我們是平民,沒有縣裡的關係,也沒有英雄般的氣質,我們是不會考慮水渠問題的,願意付出這種代價也沒用,我們根本就沒有這種特殊資源。

  小靳莊村不用這麼麻煩。但是,董園那30萬也不能白白讓你用,董園人付出的代價總要由你分擔一部分。這樣一來,縣水利局投入的30萬就變成了小靳莊的談判代表的麻煩。這個麻煩又會轉化為在小靳莊村收水利費的麻煩。一畝給人家五十斤,說來容易,做起來是需要交易成本的。董園的人可能要價一百斤。小靳莊村的人可能連三十斤都嫌多。即使五十斤談了下來,也一定有人不肯交這筆錢,一定有人不交錢還要偷水搶水。全村132戶人家,如何擺平這種收費的事情?這筆談判費用價值多少?誰來支付這筆費用?理想的方式當然是全村分攤,但這又需要談判,需要召集會議。即使我們有很大的本事,這種談判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因此組織談判和召集會議的努力很可能白搭進去,那麼,這筆啟動費用,這許多麻煩,又由誰來支付?

  還不僅僅是錢和麻煩的問題。我們城裡人多數都有單位生活經驗。在一個五六百人的單位里,或者以戶為單位計算,在一個一百三十多人的單位里,某個普通群眾要召開一次全體大會,討論集資辦一件大事,辦一件應該由現任領導班子負責的大事,這個會開得起來開不起來?就算開得起來,你敢開不敢出面召集?你的領導會怎麼看你,怎麼對待你?就算你有勇有謀,這個會也開成了,集資也集來了,協議也通過了,要執行這個協議,落實這個協議,也一定需要一個固定組織。這個組織的功能與本單位領導班子的功能高度重合,這樣的組織能不能合法存在?

  我得老實承認,我不會去召開這樣的大會。我認為這個大會只能招來一群看熱鬧的旁觀者,不會有多少會議的正式參加者。即使參加者很多,我也有這個能力,我依然不會挑這種事。這是對現任領導班子的赤裸裸的宣戰,這是挑戰現政權,這是另立中央。倒找我一兩萬我也不會幹,更何況還要我掏錢。總之,和小靳莊的村民一樣,我連想都不會想。我認為這是明智,不是愚昧。

  關於這套計算,小靳莊村民的表達方式是這樣的:「商量?不中。俺村的幹部不行,他們不去說,叫我們怎麼辦?」設身處地替他們想想,就會明白他們說得千真萬確。他們就是沒辦法。反過來,替幹部想一想,麻煩如此之多,他們不肯自找麻煩也是明智的。幹部一家也不過五六畝地,並不是大地主,修好了水利設施自己並不能多受益,不修也不過承擔每年七八百元的損失。有了時間和精力,到哪裡找不來這七八百元?這套麻煩可以被七八百元抹平嗎?不去自找麻煩,村民又能把他怎麼樣呢?

  我們繼續算帳。假如一切順利,每畝五十斤小麥換來了渠道使用權,內部收費機制也達成了協議,收費本身的費用也分攤好了,下邊就會遇到董園村支書遭遇的第二個問題。他要說服農戶們允許渠道占用自己的承包田。由於涉及外省外縣外鄉,這件事情只能談判,不能弄權。董書記說此事最難,往返百餘次,耗資三萬五。

  渠道系統分為乾渠、支渠、斗渠、農渠、毛渠,共五層。乾渠的占地問題解決了,毛渠在自己家的地里,不用解決,支渠斗渠的占地問題卻不能不談判。沒有權威組織,只能討價還價,這132戶人家的談判又是一件令人望而生畏的事情。說來幸運,我在插隊的時候當過兩年生產隊長,為了水渠問題和社員打過三次架,其中還有一次達到了「肢體衝突」的水平,因此有膽量斷言:每個村都有彆扭人,別說132戶,就是32戶里也不缺這樣的人,他就要拿你一把,多撈一把,單靠談判,靠利益引誘,卻沒有合法傷害別人的權力,事情簡直就沒有辦成的希望。我們知道,這不是一兩個人鬧彆扭的問題,他們要搭便車,要占大家的便宜,而希望如此占便宜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會缺乏。沒有強制力做後盾的合作本來就是非常脆弱的,哪裡經得住這種對公平感撕扯?鎮不住這種撕扯,如何對付接踵而來的攀比?有沒有人願意冒著打架的風險,為了減少三五千元的損失,去做這種往返百餘次,花費若干萬的事情?

  即使這一關也順利通過了,最後一個問題是:這條千辛萬苦開通的渠道可以順利運行下去嗎?陪同曹先生的村民老李認為不行。他說:「即使我們出錢買水,他們會在那邊放閘偷水,你有什麼辦法?」曹說:「放水時,可派人看守啊。整條河渠才幾百米,派一個人就解決了。」老李說:「那也不行。他們會說,你們的水經過我們的土地,我用你一點水,還要計較嗎?」

  我不知道這番話是不是可以說服曹錦清先生,也不知道這番話對他意味著什麼。不過,老李這番話喚起了我的好幾個回憶,這番話是可以直達我的心底的。我甚至可以接著他把這個故事講下去:派去看守渠道的人遇到了扒水的,又是外村的,而守渠道的人並不代表任何權力機構,你制止他,他反駁你,動口之後呢?你有什麼好辦法?任憑你說破大天,最後的辦法只有一個:動手。你扒,我堵,你推,我擋,跌跌撞撞之中,事情就鬧大了。試想,作為一個巡渠的,這裡又有我多少水?我願意鬧出深仇大恨嗎?可是扒水的那一方比較願意鬧,因為他扒出去的水,百分之百是他的。僅看這一筆帳,勝負就可以預測了。

  去年我回當年插隊的地方,聽老鄉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那老鄉集資開了一個採石場,修了路,買了車,投入了將近二十萬元,好不容易開工了。這時,承包田邊有道路通過的一家人忽然發難,派了個老太太躺到路中間,擋住車輛,要求補償。補多少?採石場一年大概能賺十萬,他要八萬。這邊不肯,少了也不肯,怕先例一開,招來更多的老太太。於是開始講理,先在村里講,再到鄉里講,最後到縣裡打官司。司法介入的成本之高昂,解決問題的時間之漫長,大家都是知道的。最嚴重的是,當我那位老鄉勝訴之後,老太太依然躺在路上,法院判了也是白判。這是我們都很熟悉的執行難。走投無路之下,他用的辦法就帶點黑色了。

  我的意思是:講理不行,法院不靈,為了幾百元收入又不肯動武,不肯玩黑的,這條渠道的前途便很不樂觀。過五關斬六將還要面對一條不樂觀的渠道,還有誰肯去挑這個頭呢?這時候,當事人就會安於現狀,甚至可以找出自我安慰的理由。這種心理,便是老李所表達的:「反正全村都澆不上水,靠天吃飯,大家都沒有話說。」在互相搭便車、集體磨洋工的時代,這是人民公社社員非常熟悉的心態。

  在那條廢棄的渠道下邊,就埋藏著這許多利害計算。因為帳算不通,渠道才不通。把問題拉到中國農民的天然弱點的高度,拉到東西方文化對比的高度,其實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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