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的故事與解釋

2024-10-09 04:41:24 作者: 吳思

  河南省蘭考縣董園村和小靳莊村共有一條水渠,數百米長,在董園村那一段連接著常年有水的河道,可以隨時抽水灌溉。董園村珍惜這條水渠,以水泥襯砌,而小靳莊村卻把自己這段水渠廢棄了,地里澆不上水。小靳莊村的小麥平均畝產因此比董園村低二三百斤。

  董園村比較大,據他們的村的董書記計算,由於澆水,每年可以增加收入二十多萬元。小靳莊村稍微小一點,也沒有算過這筆帳,但是保守地估計,每年總要少收十多萬元。這條水渠已經廢棄了四五年,五六十萬元人民幣就這樣沒了。小靳莊村農民的生活水平不過溫飽而已,如何能讓這筆巨款白白流走呢?

  在對比鮮明的兩段水渠的交界處,恰巧有四五個小靳莊的村民在聊天,曹錦清與他們有幾句問答,抄錄如下[184]:

  「你們這條水渠是哪年修造的?」

  「七八年了吧」,「大概是1988年開始修造的。」

  「什麼時候廢棄不用的?」

  「已有四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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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邊水渠里的水,為什麼不流到你們的水渠里來呢?」

  「董園村的人不讓我們用他們的水,有什麼辦法呢?」

  「你們可以與他們商量啊!」

  「商量?不中(沒有用的),俺村的幹部不行,他們不去說,叫我們怎麼辦?」

  「村幹部不行,你們也可以聯合起來,開個會,商量個辦法嘛。」

  「要我們商量啥?」

  「他們澆上水的麥子,畝產可達七八百斤。你們這邊的小麥,畝產最多五百來斤。如每澆一畝地,給他們五十斤麥子,你們每畝不是還可增收二百來斤嘛。每畝給他們五十斤麥,總肯讓你們用水的吧?」

  曹錦清寫道:「四五個村民討論開來,但我沒聽清楚他們說什麼。」

  返回的路上,陪同他的村民老李對他說:「即使我們出錢買水,他們會在那邊放閘偷水,你有什麼辦法?」曹說:「放水時,可派人看守啊。整條河渠才幾百米,派一個人就解決了。」老李說:「那也不行。他們會說,你們的水經過我們的土地,我用你一點水,還要計較嗎?」老李的結論是:「如今分田單幹,各人有各人的打算,誰也不管這碼子事。反正全村都澆不上水,靠天吃飯,大家都沒有話說。」

  曹錦清追問道,幹部不管事,「那麼老百姓呢?他們為什麼不能聯合起來商量個辦法來解決問題呢?為什麼在需要合作協商的地方,我們往往能聽到諸如『沒有人管』或『沒有辦法』的答覆呢?『沒有人管』『沒有辦法』或許是村落社會內最為普遍的一種心態,我們千萬不要低估這兩句村民習用語的文化學含義。『沒有人管』,是說『要有一個人來管他們』,『沒有辦法』是說他們無力通過合作協商想出一個辦法,而只能靠『別人』來替他們作主。」

  十天後,曹錦清把問題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的表達清晰有力,我繼續摘錄如下:

  中國村落農民,歷來善分而不善合......

  善分,並非是中國農民的弱點。西方人比東方人更善分。中國農民分到家庭而止,西方人分到個人。中國農民的天然弱點在於不善合。(為曹先生所加)他們只知道自己的眼前利益,但看不到長遠利益。更看不到在長遠利益基礎上形成的各農戶間的共同利益。因為看不到共同利益,所以不能在平等協商的基礎上建立起超家庭的各種形式的經濟聯合體。或說,村民間的共同利益在客觀上是存在的,但在主觀上並不存在。因而他們需要有一個『別人』來替他們識別共同利益並代表他們的共同利益。他們對共同利益的代表者的關係是感恩與崇拜。崇拜是因為這個代表者能識別他們認識不到的共同利益,感恩是代表者替他們實現了共同利益。......

  中國激進知識分子好談專制與民主。他們只把專制與民主視為一種政治制度,又將政治制度視為一件可以隨時替換的衣服。他們被西方政治概念蒙住了眼睛,看不到政治制度賴以有效運作的社會心理習慣。當廣大村落農民尚未學會自我代表,且需要別人來代表時,一切法律與民主的制度建設,只能是一層浮在水面上的油。[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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