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庶人用暗器

2024-10-09 04:39:14 作者: 吳思

  《詩經·齊風·甫田》描述了公田的草荒,在荒草叢中,我認出了庶人階級的「鬥爭武器」,那是一種「蔫壞」的暗器[93]。

  詩云:

  種田不要種公田呀,只有莠草長的驕。

  懷念不要懷念遠方的人呀,白白地憂心勞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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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種田不要種公田呀,只有莠草長得高。

  想念不要想念遠方的人呀,白白地傷心勞勞。

  (原文:「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懷遠人,勞心忉忉。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

  所謂甫田,就是井田制中的公田[94]。二千七八百年前的「公家」是指貴族集團,是庶人集團頭上的領導階級,公家的田就是公田。

  孟子曾描繪過「同養公田」的制度:「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聽上去就像在說人民公社制度下的集體大田和自留地。當然比重不同,井田制中的公田不過九分之一,而人民公社的大田占了全部耕地的97%;公田占用庶人勞動日的十分之一左右,而人民公社的田要占用勞動日的絕大部分,自留地只能在業餘時間種。不過,自留地帶來的收穫卻遠遠超過這個業餘水平的比例,因為社員在公田裡不像在自留地里那麼好好干。

  二十多年前,我在農村當生產隊長,很為公田裡的草旺而發愁。看了《詩經》才明白,原來這並不是人民公社的「時代愁」。倒退兩千七八百年,到周王朝的地里看看,公田裡已然雜草叢生。這並非孤證,《春秋公羊傳》何休注中也說,「民不肯盡力於公田」。

  偷懶是庶人對付公田的武器。《詩經》里有許多對農業集體勞動場面的描繪,我們在其中可以看到監督者身影,那這是貴族階級對付偷懶的工具。這場戰爭的勝負很分明,地里鬧草荒,意味著貴族戰敗了。統治階級擁有強大的武力,庶人很難用正規戰法在戰場上取勝,但是惹不起卻躲得起。庶民人多分散,監督困難,幹活使勁不使勁只有自己最清楚,幹得仔細不仔細只有自己最明白。第一線實踐者的信息優勢是無法剝奪的,因此就可以大打信息戰。這是貴族很難對付的「低成本傷害能力」。

  兩千多年前的那場失敗,迫使當時的領導階級放棄了「借民力以治公田」的制度,大量的公田轉化為私田。公田裡的集體勞動也改革掉了,改成向私田徵收「公糧」的制度,這便是魯國的初稅畝,發生在公元前594年。這場被後來的歷史學家視為革命的制度變遷,確實開闢了兩個階級共同受益的雙贏局面,而新樹立的規則其實並不神秘,無非是我們熟悉的那一套:「交足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也就是1978年冒頭的大包幹——原來大包幹也不是首創。

  想像一下那個時代,《詩經》的時代。年輕的戀人們還在彼此思念和怨恨,蟋蟀還是同樣地叫著,從田野里叫到屋檐下。人世過去了上百代,但人的本性和蟋蟀的本性一樣,並沒有多少變化。我們的心和古人的心是相通的。

  那些不通的心靈和思想到哪裡去了?那些不肯採納新規則的人到哪裡去了?這樣的流派和人物必定會有,不過無關大局。春秋五霸或戰國七雄中只要有一兩個認可新規則的就夠了,譬如,一個秦國的商鞅就夠了。那些冥頑不化之國和冥頑不化之輩最後都被滅了,被淘汰出局了。他們的後勤供應不足,軍隊的士氣不足,國力比較弱,早晚要被淘汰掉。

  剛到農村插隊的時候,我曾問過偷懶的社員,為什麼不好好幹活。一位貧農反問道:「有我多少?」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過來,這就是在公有制中生活的農人的核心計算。在自留地里,苦幹也好,偷懶也罷,好壞都是自己的。在集體的地里則不然。譬如大寨有80戶人家,你刨80鎬,才有一鎬是給自己乾的。反過來,你偷懶少刨80鎬,自己才承擔了一鎬的損失,其他79鎬的損失可以轉嫁給同隊社員。激勵大寨社員多刨兩鎬或少刨兩鎬的力量,從物質利益的角度計算起來,只有自留地的八十分之一,而領導們的感召力和威懾力又不能長期穩定地補足那79份,這便是大寨道路讓位給大包幹的道理。

  我們的祖先還從信息或監督成本的角度說過另一層道理,《呂氏春秋·審分》云:眾人共同耕種一塊土地,集體耕作速度就慢,因為有辦法隱藏偷懶。分地後幹活就快了,因為無法偷懶了。(原文:「今以眾地者,公作則遲,有所匿其力也;分地則速,無所匿遲也。」)

  英雄很容易小看老百姓,最終被打敗的卻不是老百姓。毛澤東統帥著中國歷史上最強大的力量,一路陽剛純取攻勢,既要清除小農,又要徹底改造人心,試圖創造出一套新價值觀和計算得失的方式。當時宣傳得鋪天蓋地,灌輸得無孔不入。不過二十多年,許多東西就好像《詩經》中的遙遠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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