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結·局

2024-10-09 04:36:35 作者: 度陰山

  與皇室矛盾升溫

  1581年春,朱翊鈞冷不防地再度提出外戚恩蔭的問題,張居正很是鬱悶。外戚恩蔭的問題,早在兩年前朱翊鈞岳父封伯時就已解決,此時又被朱翊鈞提出,張居正無法明白這位皇帝小兒的心思。

  朱翊鈞這次提出,要把岳父王偉的弟弟王俊加恩授職。張居正和張四維、申時行商議,商議了大半天,張居正覺得精力不濟,索性就做了心中早想好的主張:授王俊錦衣衛千戶。

  可這道票擬才進宮沒多久,朱翊鈞的手詔又到了。張居正被從疲憊的夢中驚醒,聞聽朱翊鈞的手詔:「正德年間,皇親夏助等人,都授錦衣衛指揮使等官世襲,今為何止授王俊千戶?又無世襲字樣?」

  顯然,這是極度不滿下的詰問。張居正只好親自去見朱翊鈞,向他解釋。

  張居正說:「對非有軍功的皇親不封爵,不世襲,這是兩年前制定的規矩。當時皇上也是同意的,怎麼如今要自壞規矩呢?」

  這話有些不敬,朱翊鈞的火氣冒上來:「張先生,您總說不違祖制,可不世襲就違背了武宗皇帝時的制度,這是違背祖制啊。」

  這話充滿了指責的火藥味。張居正不管他,說:「皇上有仁慈之心,加恩外戚,做臣子的當然要照做。」

  朱翊鈞想不到事情如此順利,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了。他坐穩了,試探地問:「當真?」

  

  張居正說:「當然!」

  「那就擬旨吧。」

  很快,張居正的票擬來了:「授王俊錦衣衛指揮使。」

  朱翊鈞跳起來,抖著張居正的票擬,向身邊的太監們咆哮:「世襲呢,世襲兩個字呢?!」

  張居正又來了,朱翊鈞像是複讀機:「世襲呢?世襲兩個字呢?!」

  「錦衣衛指揮使已是最高榮譽,倘若再加世襲二字,恐怕和祖制違背。」這是張居正不緊不慢的回答,他越是這樣氣定神閒,朱翊鈞就越生氣。

  「祖制?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武宗在位時,外戚的職位就是世襲的。」

  張居正仍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皇上明鑑,祖制並非都是完美無缺的。尤其是武宗皇帝在位時,奸賊小人太多,導致政體紊亂。世宗皇帝繼位後,將一切弊政全部改正,復我祖宗之舊,這才是我們要遵守的祖制。武宗一朝是改變了祖制,我們絕不能將錯就錯,違反祖制。」

  朱翊鈞氣得七竅生煙:「張先生為何在升王俊為錦衣衛指揮使之前不說,這個時候又說?」

  張居正最近感到朱翊鈞的脾氣越來越大,其實可以換一種說法,朱翊鈞要擺脫束縛的心越來越強!

  朱翊鈞的問題正中張居正的計策,他說:「臣認為皇上聰明睿智,正大無私,應該能想明白這件事的利害。官職是公家之物,不可輕易授人。尤其是世襲,和浪費金銀沒有區別。我常和皇上講,浪費可恥,節儉光榮,原因正在此。皇上現在醒悟,也為時不晚。」

  朱翊鈞愕然,顯然,張居正把他輕而易舉地繞了進去。在這種時候,他不可能再毫無廉恥地糾纏「世襲」那兩個字了。

  如你所知,朱翊鈞不可能心服口服。張居正的話語中毫無誠意,全是詭辯,所以朱翊鈞對張居正的恨就更加濃重。

  除了朱翊鈞之外,張居正又和李太后的信仰發生了矛盾。李太后多年來信仰佛教。普通老太太信仰佛教,無非是買個廉價佛珠,每日數珠罷了。但李太后有權有錢,所以信仰起來就非比尋常。1581年夏初,李太后在五台山建大寶塔寺,要內閣票擬。張居正和張四維抱怨說:「李太后真以為錢是大風颳來的嗎?這麼多年,咱們披肝瀝膽,星夜奔馳,才積攢了這麼點錢,都被她拿去建寺廟了。那玩意兒有什麼用?」

  施捨,要是做看得見的功德,不但向和尚的寺廟裡捐錢,還給普通百姓捐款,這是張居正可以容忍的,但建各種毫無必要的寺廟,張居正卻很有意見。

  他如數家珍道:「萬曆二年建承恩寺、海會寺,三年修東嶽廟,四年建慈壽寺,五年建萬壽寺。這些寺廟有何用?無非是慫恿更多的懶惰之人看到不勞而獲的希望,進寺廟出家而已。」

  這是宗教問題,張居正堂堂大言,一語道破,讓張四維和申時行很是欽佩。欽佩是欽佩,申時行卻說出問題的關鍵:「那大寶塔寺的問題……」

  張居正沉思起來,他想起萬曆元年的一件事。當時李太后對朱翊鈞說要建涿州胡馬河、巨馬河兩條大橋。朱翊鈞對張居正說了這件事,張居正立即反對說:「皇上繼位之初,應與民休息,建橋太勞民,而且耗錢,恐怕有關部門不會辦理。」

  朱翊鈞若有所思。幾天後,他對張居正說:「母后說了,一切花銷都由母后來,一錢不取於官,一夫不取於民。」

  「好極!」張居正叩頭說。

  每想到這件事,張居正就極為欣慰。他不反對做功德,但特別厭惡用百姓的錢做功德。可李太后的識大體也只這一回,而且李太后也並未識到底,還是從國庫挪用了五萬兩銀子。

  萬曆二年正月,兩座橋完成,李太后一算帳,居然花掉了七萬兩白銀,這使她吃了一驚。所以在涿州建碧霞元君廟時,她還是向政府張了口。

  張居正對當時的工部尚書朱衡說:「國家建築方面,你是負責人,你怎麼看?」

  朱衡氣鼓鼓的:「這怎麼能是國家建築?」

  張居正笑了笑:「是不是國家建築,你跟我說不著。」

  朱衡眼珠轉動,恍然大悟,這種事應該和皇上去說。於是他上疏請停工,但毫無效果。張居正琢磨了半天,竟然同意,把朱衡氣個半死。

  當時的張居正自有他的算盤,他要取得李太后的支持,另外,他希望李太后能感恩,適可而止。想不到,人的欲望是無限的,做功德也不例外。

  大腦里翻滾了許久,張居正才回到現實。他站起來對兩位閣臣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必須要阻止李太后。」

  可怎麼阻止?現在連朱翊鈞都不太聽他的了,李太后又如何肯聽?

  張居正一生的智慧似乎已用盡,想了兩天,也想不出好辦法,只能上疏請求李太后看在民生艱苦上,停止她的那些「功德」。

  毫無動靜。

  五台山已動工,工地上塵土飛揚、熱火朝天。

  張居正無聲無息地嘆氣,整個身影被北京血一樣的黃昏罩起,密不透風。他感覺到呼吸的衰竭和肺部火燒火燎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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