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交流

2024-10-09 04:36:38 作者: 度陰山

  1581年四月下旬,江蘇、安徽等地發生水災,很多百姓無衣無食,起來造反。張居正拿著南京方面的奏疏來見朱翊鈞。朱翊鈞看了奏疏,問道:「這淮安府、鳳陽府每年都有災情,怎麼回事?」

  「這兩處地方從來都多荒少熟,元末之亂就起於此。」張居正的回答中規中矩。

  朱翊鈞「哦」了一聲,忽然問道:「天災人禍,恐怕也有人為因素吧?」

  張居正很高興:「皇上英明,當地政府官員不作為,也是天災無限擴大的原因之一。」

  朱翊鈞有點沾沾自喜,張居正拋出了用意:「皇上應即刻下旨,發賑災物資給這兩處,同時動員其他未受災地區的民眾捐款捐物。如果這些還不夠,便就地取材,南京方面儲存的銀米也能派上用場。民為邦本,不可忽略。」

  「就依先生的意思。」

  張居正思考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皇上剛才說天災人禍,真是極有見地。其實如果沒有人禍,天災就不會泛濫,因為有了人禍,天災才更成為大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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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先生這話的意思是?」

  「天災無可控,但天災之後的救災卻能控。無奈外省官員良知喪盡,一遇天災,先想自己的前程,眼睜睜看著百姓前仆後繼死於道路。等中央政府知道了,他們才假惺惺地上疏要求賑濟,但無數百姓已死於溝壑。救災物資一到,他們又中飽私囊,中央政府發出十兩銀子,到了災民手中連一兩都不到。」

  朱翊鈞跳起來:「這些人渣,捉住一個重懲一個!」

  張居正見朱翊鈞動了火氣,急忙說道:「以後有這種人,當尊皇上之意,定重重懲處。」

  朱翊鈞氣鼓鼓地說:「張先生,為何天下有這種官員,只顧自己不顧百姓?他們為何不懼王法?」

  這種問題,張居正實在不知該從何回答。他想到多年來,雖有考成法嚴苛壓迫著官員們,行政效率的確有所提高,可仍有官員徇私舞弊,用盡各種辦法推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誰能讓這種人放下算盤,專注民生和國家?

  朱翊鈞這個問題的答案,張居正認為不必說,說了也無用。他不是那種通過教化來改變世界的人,他沒有時間。

  不過朱翊鈞的話讓他想到了另外的問題,於是他開始借題發揮:「近年來,賴祖宗和蒼天眷顧,國庫充盈,這都是考成法的功勞。但各處用錢也是揮金如土。大江南北每年都有災情,形勢越來越嚴重,近年中原地區又有風災,所以今年的國庫收入肯定不如往年。希望皇上能量入為出,宮中一切用度可減則減,賞賜方面也量力而行。太后的慈悲心萬民矚目,何必再建造寺廟?用這些錢拯救災民於水火之中,豈不是無上功德,何必再做功德?」

  這話簡直太大膽,但又發自為國為民的責任心,如果他不說,他就不是張居正。

  朱翊鈞想了一下,說了一個字:「嗯。」忽然覺得這個字不夠分量,又補充道,「就依張先生的話,今年宮中用度皆從儉。賞賜呢,就按常例。」

  語氣不冷不熱,張居正有些惱,發出質問:「皇上的『按常例』是什麼意思?」

  朱翊鈞不假思索:「近幾年相沿襲的規矩啊。」

  「這不是常例!」張居正也不假思索,「如果近幾年相沿襲的是常例,那今年暫行,是不是就成了明年的常例?」

  朱翊鈞「呃」了一下。

  張居正接著說:「臣認為常例是從前祖宗們定下的,並實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有異議的規矩。比如太祖時期,宮中用度極為簡樸,這就是常例。嘉靖時期,雖用度提高,但仍有富餘,這也是常例。常例應該是實事求是,量力而行。今天有一個饅頭,吃半個,這就是常例。如果有一個饅頭,全部吃掉,臣認為這就不是常例。」

  朱翊鈞馬上反應過來了:「張先生,您說的這些和救災沒有一點關係嘛。」

  「有極大關係!」張居正青灰的臉越發可怖,「如果入不敷出,當然談不上救災。要救災,就必須有餘錢。余錢就是從平時的省吃儉用中得來的。天下就只有那麼多錢財,用到彼,就不能用到此。希望皇上平時能節儉,蒼生就有福了。」

  朱翊鈞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張居正暗自嘆息,他明白朱翊鈞沒有聽進去,正如一塊石頭,油鹽永遠進不去。這是君臣二人最後一次氣氛和諧的談話,從此再也未發生過。

  張居正走出宮門時,太陽高照,陽光刺眼。他卻渾身發汗,是虛汗。連日來,他始終處於亞健康狀態,肛腸病越來越嚴重。這似乎不是個太好的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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