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客用事件
2024-10-09 04:36:31
作者: 度陰山
最初,張居正的障礙是些別有用心的官員,1579年則是想錢想瘋了的朱翊鈞,到了1580年後,張居正發現,朱翊鈞已不僅是障礙,而早已是一顆定時炸彈。
國家有張居正,朱翊鈞不必為政事煩憂。對於十六七的年輕人,無事可做,充沛的精力只好浪費到玩樂上。年紀小時自有年紀小的玩法,年紀稍大也有成熟的玩法。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不知從何時起,朱翊鈞迷戀上了各種娛樂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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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0年最後一個月,朱翊鈞和他的太監玩伴孫海、客用常到西城玩耍。喝酒是難免的,但朱翊鈞很少喝得人事不省,所以喝酒之後總有別的娛樂。某天,他突然起了雅興,要侍立一旁的小內監唱小曲。小內監按馮保的命令只管站著,唱小曲不是他的工作內容,所以他不唱。
朱翊鈞勸了半天,小內監就是不為所動。朱翊鈞暴跳如雷,抽出身邊孫海的佩刀,直奔小內監。小內監嚇得癱軟在地,直叫「馮公公」。
不叫還不打緊,這一叫,朱翊鈞更是怒火中燒,小內監竟然用馮保來壓他,於是上去就是一刀。由於大醉,沒有準頭,小內監只受了皮肉傷。孫海等人一見要出人命,慌忙上前拉住朱翊鈞。朱翊鈞余怒未消,吩咐孫海等人把小內監狠狠地踢了一頓。小內監被踢得奄奄一息,朱翊鈞還不罷休,割了小內監的頭髮,權當斬腦袋。
胡鬧完畢,朱翊鈞醉醺醺地回宮,昏昏睡去。天明十分,在宿醉中他被人叫醒,正是孫海與客用二人。二人臉色煞白,神情緊張地告訴他:「太后要見您。」
朱翊鈞驚得翻身而起,問道:「可知何事?」
孫海說:「那個小內監把昨天發生的事告訴了馮公公,大概正是此事。」
客用幫腔說:「據說馮公公也發了火。」
朱翊鈞騰地站到地上:「馮保有什麼資格發火,豈有此理!」
馮保不是他所怕的,他最怕的是馮保在他母親面前告狀。他猶豫焦慮起來,孫海與客用催促他:「皇上,還是趕緊去吧。去晚了,李太后更生氣。」
朱翊鈞膽戰心驚地來到李太后宮裡。李太后臉色鐵青,像是塗了一層鉛,一見朱翊鈞便大喝道:「跪下。」
朱翊鈞身不由己地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李太后拍案而起,聲音尖利:「你知道你的罪過嗎?」
朱翊鈞不敢回話,渾身如篩糠。李太后開始一五一十地數落他的罪過,越數落越生氣,最後居然掉下眼淚。朱翊鈞也是哭得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李太后擦去眼淚,冷冰冰地問朱翊鈞:「你知錯嗎?」
朱翊鈞叩頭如搗蒜說:「兒知錯了。」
這情景連站在一旁的馮保都於心不忍。李太后見到兒子的狼狽相,嘆息一聲,要朱翊鈞站起來,去書櫥上找來《漢書》,讓他翻到第六十八卷。朱翊鈞輕聲念出口:「霍光傳。」
「讀!」李太后口氣威嚴。
朱翊鈞開始讀,當讀到「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時,眼淚再度流下,這眼淚半是恐懼半是委屈。霍光廢昌邑王乃中國歷史重大的政治事件,朱翊鈞當然讀出了其中意思。他明白,現在的霍光就是張居正,他母親看上去就是張居正的幫凶,還有那個馮保,則是張居正的內線。他的一舉一動,都受馮保的監視,馮保知道了,李太后就知道了,張居正更知道了。
他沒有讀完霍光傳,雙腿一軟跪到地上。李太后聲色俱厲:「不是只有你才能當皇帝!」
這無疑是晴天霹靂,朱翊鈞魂不附體,恐懼得一言不發。李太后吩咐:「去請張先生來,看看我大明朝的這個皇帝,還留不留!」
張居正早就得到朱翊鈞痛毆小內監的消息,他也知道李太后會過問,但沒有想到問題會這樣嚴重。連他都認為李太后有些小題大做,他對李太后說:「皇上固然有錯,只是道德瑕疵,沒有到廢立的地步。」
李太后余怒未消:「張先生不必維護他,他現在就如此,將來真的親政了,還不毀了大明朝!」
張居正望了一眼跪在身旁的如同被主人狠揍的死狗似的朱翊鈞:「皇上本性不壞,只是一時糊塗,要他痛改前非就好。」
李太后追問:「他還能改嗎?」
「能!」張居正說完,用眼神示意跪在地上的狼狽不堪的朱翊鈞。朱翊鈞倒很機靈,叩頭向李太后哭訴,他一定痛改。
李太后態度緩和下來,說:「既然要改,那就讓天下臣民皆知。張先生,你幫皇上寫兩道罪己手詔,一份給內廷,一份給內閣。」張居正遵旨。
說是幫皇上,其實張居正根本就未和朱翊鈞商量一句。他回到內閣,不假思索,鋪開紙張,以朱翊鈞的口吻先寫給內廷:「孫海、客用凡事引誘朕,無所不為,貶到南京孝陵(朱元璋的陵墓)去當菜農。你們司禮監的所有人既受朝廷爵祿,朕偶爾昏迷,犯下錯誤,你們就該勸諫朕,可你們卻圖朕一時歡愉,盡情放縱朕,真是該死!今後如果還有奸邪小人引誘朕,你們司禮監任何人都要舉報,並發外廷知道。」朱翊鈞看了這道罪己手詔,咀嚼著無聲的怨恨同意。
再看發給內閣的那道:「孫海、客用已被朕發配南京。先生和諸位大臣既為輔臣,見朕犯錯怎能坐視不管?先生既知此事就該諫朕,讓朕成為堯舜那樣的君王,先生也就成了堯舜的臣子。從今而後,無論朕在宮中有何過失,先生都要勸諫,不可姑息朕!」這就是授人以柄,朱翊鈞的屈辱怨恨可想而知。
朱翊鈞憤怒悲傷,馮保卻歡欣起來。他對張居正說:「司禮監最近有幾個混帳,總和我過不去,趁此良機,張先生幫我把他們一併除了吧。」
這是順水人情,張居正很樂意做。在他眼中,內監就沒有幾個好人,除一個是一個。於是,朱翊鈞又收到張居正的奏疏。張居正說:「司禮監太監孫德秀、溫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引誘您的潛力,所以都應被懲處。」
朱翊鈞看著這道奏疏,咬牙切齒,但也只能同意。恨一個人,很多時候並非是此人做了多麼傷天害理的事,而只是因為他傷到了自己的自尊。孫海、客用事件是朱翊鈞和李太后、馮保、張居正的一次鬥爭,結果他慘敗。這種羞辱始終埋在心底,直到幾年後才被他以復仇形式釋放。
張居正卻絲毫未察覺朱翊鈞的心理,他憂心忡忡,決定趁這件事再做文章,把朱翊鈞牢牢固定在准聖君的軌道上。
但在1580年時,張居正再想這樣做已有相當的難度。朱翊鈞已從之前的唯唯諾諾變成了有主見的君主,這就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非經強大力量,不可能回到正軌一樣。
但張居正的力量已經用盡,確切地說,他仍是新瓶裝舊酒。他把當初的《帝鑒圖說》思路重新拿出,把歷朝歷代的寶訓、實錄集結成冊,向朱翊鈞承上了一本《謨訓類編》。他對朱翊鈞語重心長地說:「希望皇上能以史為鑑,念念警惕,事事遵成憲。在深宮中的心就應該是上朝理政時的心,在朝理政時的心就應該是在深宮中的心;靜時的心就應該是動時的心,動時的心就應該是靜時的心。」
這就叫知行合一,朱翊鈞不是不懂,而是懂得太多。他對張居正說:「古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比如孔子,說為政要仁,可他一掌握政權,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少正卯,這是知行合一嗎?這簡直是虛偽得要命!」
換作任何一位大儒,都會對朱翊鈞這種看法驚愕失措。但張居正不是腐儒,他懂得變通,心中的偶像只有自己的良心。他對朱翊鈞說:「孔子縱然是聖人,心中也有私慾。他做錯的事,我們不要重蹈;他做對的事,我們要借鑑。不必論他的是非,只要我們自己心中有個是非。」
這種話,朱翊鈞只是一聽,他也並不認為孔子冤殺少正卯是錯的,他只是看不慣張居正總喜歡用文化育人,想要給張居正難堪罷了。
君臣二人已經離心,二人的心思已無法走到一起。那麼出事,便是遲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