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的提神藥

2024-10-09 04:36:28 作者: 度陰山

  張居正遲遲不上班,朱翊鈞和李太后嘀咕上了。嘀咕的結果是,李太后要朱翊鈞下旨,聖旨的口吻一定要嚴肅,就如同是誓詞,如同是上天的意思。

  朱翊鈞說:「國家雖步入軌道,但有些細節仍未完美,特別是邊事。張先生受先帝委託,怎可輕言離開!等朕三十歲時,您辭職一事才有的商量。先生今後絕不許興此念頭!」

  這道聖旨一定是朱翊鈞心不甘情不願寫下的,他離三十歲還有十幾年的時間,也就是說,他還要做傀儡皇帝十幾年。但他對李太后無可奈何,多年來,李太后不僅是他的母親,還是他的監護人,更是他的主人。

  李太后強力挽留張居正,自有她的原因。在母親眼中,兒子永遠都是孩子,她武斷地認定,朱翊鈞此時根本無法擔當大任。這是經驗之談,九年來,張居正一直在做事,做得很好;朱翊鈞一直沒在做事,所以肯定做不好。所以,她必須要讓張居正留下。

  張居正只能留下,他不是那種說不干就撂挑子走的人,他有責任感。在他重新回到內閣後,有人歡喜有人憂。張居正也一直找不到工作狀態,直到下面這兩件事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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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件事是1580年閏四月兩廣總督劉堯誨送來的報捷信。劉堯誨是凌雲翼之後最有名氣的兩廣總督,他上任不久,就碰到廣西八寨壯族人叛亂。八寨在廣西桂林、平樂兩府,本是壯人群居的場所,多年前,王陽明曾到這裡剿匪,憑藉知行合一的威力而事半功倍。凌雲翼在時,八寨就涌動著叛亂的暗流,這股暗流終於在1579年衝出地面,飛上天空。劉堯誨向張居正請教,張居正的觀點和從前一樣:務必誅殺殆盡!

  劉堯誨舉起屠刀,八寨血流成河。張居正看到捷報書,心情振奮,私人答覆劉堯誨說:「你手法乾淨利落,可謂深得知行合一之旨。凡和政府作對以及要脫離政府而去的,都應以鐵血手腕懲治,不可心存僥倖,認為他們還有良知。教化固能拯救人心,卻是年深日久的事。你們身為一方之長官的人,要切記我的話。」

  這件事如果是良性提神藥,下面的事就是惡性的。

  張居正執政九年以來,對其不滿的呼聲始終未曾絕跡。他從病假中到內閣不久,就有南京兵部官員趙世卿上疏朱翊鈞,請朱翊鈞廢除驛遞新規,緩行考成法等五件事,事事針對張居正的路線方針。最後趙閣下還提出廣開言路,讓那群窮嚼蛆的官員可以肆無忌憚地議論朝政。

  張居正的憤怒可想而知,他覺得這些人如同蟑螂,永無滅絕之日。他縱然手眼通天,也只能舉著鞋底,見一個拍一個。

  趙世卿的上疏在朱翊鈞心中引起了沸騰,他和張居正談到這件事時,突然說了破天荒的一句話:「趙世卿這廝說的話恐怕也有點道理。」

  張居正臉色瞬間大變,幾乎不假思索地追問了一句:「有何道理?!」

  朱翊鈞頓覺泰山壓頂,呆愣如木雞,半天都緩不過神來。張居正也發現了自己的唐突,慌忙語氣柔和:「皇上英明,這等搬弄口舌,不知在位者辛苦的小人,他的話哪裡會有道理可言呢?」

  朱翊鈞緊張地頻頻點頭。幾天後,趙世卿被調入某王府任職,這是個嚴重的處分,因為王府官員極不易升調,一入王府,仕途就註定了。

  實際上,張居正主政後的種種措施,都建立在執行力上。執行力異常強大,說到就做,甚至先做再說,這都是張居正主政期間政府的一個特徵。執行力強固然有好處,卻也有壞處,人人都急促,人人都忙得忘乎所以,人人都神經緊繃。1580年八月,張居正收到親家劉一儒的信,這是一封議論朝政的信,平心靜氣,發自良知:

  我聽說,欲建立事功的人必須要精明,但要培養良好體制,必須要渾厚。自您當了大明帝國的家之後,大刀闊斧,雷厲風行,政府官員盡心盡力,效率奇高。我以為,事功您是建立了,但您制定的各項法律實在嚴苛,考成法執行起來太不近人情。既然現在政府已走上正軌,從前的一些苛刻規定是否能撤銷?不然,大部分官員都活在惶恐中,恐怕有失渾厚。不培養元氣,就養不了敦渾之體,將來弊必大於利。

  這不是劉一儒閒扯淡,站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語境中,劉一儒的話可謂洞見本體。中國傳統政治講鬆弛之道,而以柔和為主,不主張剛健治國。所以,以鐵血手腕改革的商鞅被人唾罵,以嚴苛法律治國的秦始皇被人詬病。

  張居正的整頓吏治,實際上是陽明學「知行合一」的加強版。一個人良知不被遮蔽,知道了就必會去行。但張居正認為所有官員的良知都被遮蔽了,只知不行,所以他把「知」作為命令,我的命令就是你的「知」,命令一下,你必須去行。你不必在我的命令上致良知,不要想是對是錯,按照命令去行就是對的。這固然能大大提高效率,然而他的很多命令被許多人當成是外物,也就是不能自得於心的東西,這就導致執行命令的人心不甘情不願。忍受嚴刑峻法的逼迫只好去行,可一旦張居正去世,嚴刑峻法消失,這些人會馬上恢復本心,不再去行。

  劉一儒的擔心正在於此:看似每個人都兢兢業業,實際上是受心外的法律壓制,法律消失時,就是他們的強烈反彈之日。到那時,張居正規劃的一切都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道理人人會講,張居正也有他的道理:亂世用重典,急病用猛藥。面對濫局面,必須要以雷霆之力迅速擺正它,其他一切方法都是空談。如果他真的聽從劉一儒的意見,改弦易轍,必能收回大部分人的心,但他不可能聽從,因為他是張居正。他從坐上首輔的椅子那天起,就深刻知道什麼才是真的知行合一,如何去知行合一。這麼多年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做法,原因只有一個:他認為自己是在致良知。

  也許,正是官員們的強烈反對,張居正才大踏步走到今天。在他看來,只有艱難險阻才是實學,人只有在障礙中才能學到貨真價實的東西,才能鍛造強大的心力。碌碌無為,永不可能實現人生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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