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定而動的辭職?

2024-10-09 04:36:25 作者: 度陰山

  張居正這封辭職信寫得極具藝術性。他首先說:「皇上讓我擔任內閣首輔,我九年來誠惶誠恐,幸好沒有辜負皇上的重託,如今國家已走上正軌。」接著話鋒一轉說,「我深刻明白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的道理,九年來始終不放手,因為時機未到。如今皇上已可親政,我的價值也得到體現,所以希望皇上放我回家。」最後他說,「皇上如果真關心我,那就必須放我回家,因為這兩年血氣早衰、形神俱疲。倘若我還在這個位置上占據,其他有才能的人就上不來。一旦我突然有個閃失,倉促之間尋找人才頂替我,豈不是害了皇上?我雖離開,但我會讓我的子孫世世代代為皇上盡犬馬之勞。」

  朱翊鈞得到張居正的辭職信後,先是震駭,後是茫然,接著就是一陣從心底湧上來的狂喜。這種狂喜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充盈了他整張臉。

  李太后卻臉色凝重,似乎還有些焦急。她問馮保:「張先生這是哪一出?」

  馮保比李太后焦急十倍,口已無遮攔:「是啊,他這是什麼意思,去了次天壽山,怎麼就糊塗了?」

  李太后看向朱翊鈞:「即刻下旨,挽留!」

  朱翊鈞沒有反應,李太后就提高了嗓音:「下旨挽留張先生,三年前他不能走,現在更是如此!」

  朱翊鈞慌忙地答應了,一道聖旨送到了張居正府上。聖旨說的是李太后說的:「張先生受先帝所託,勵精圖治為我江山,朕垂拱受成,豈能一日離了張先生?您怎麼就想離朕而去?朕真是惶恐不安。您應該想想先帝對您的大恩,以社稷為重。您如果真關心朕,辭職的事萬不可再說。」

  張居正似乎被鬼迷了心竅,朱翊鈞不讓他說辭職,他非說,不但說,而且還不去內閣上班了。

  馮保如丟了魂一樣,在內廷急得團團轉,最後終於找了個機會,跑出宮,心急火燎地去找張居正。他打定主意,一見張居正就發點小火,以彌補這幾天的心情忐忑。

  可見到張居正,他的打算馬上無影無蹤。張居正臉色很難看,而且坐臥不寧,這是肛腸疾病又犯了。馮保只好壓下火氣,但仍有點氣急敗壞:「張閣老這是鬧的哪出,辭職干甚?您是不是有點自私?您一走了之,老奴怎麼辦?」

  

  張居正理解這段話,淡淡地說道:「沒鬧,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我是真想回家養老。」

  馮保整張臉都是迷惑和怒氣:「為啥!?」

  「辭呈上寫得清楚明白,馮公公何必多問?」

  「身體不好,可以調理啊。」

  張居正不說話。

  「『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這是什麼話?皇上和太后從未猜疑過張先生啊。」

  張居正換了個坐姿:「這是天理。皇上、李太后固然不猜疑,可身為人臣應該銘記於心。」

  馮保更急了:「您竊高位、居大權已經九年,怎麼現在才說?」

  張居正語重心長:「馮公公,最近這幾年我何嘗沒有想過這問題?可國家沒有步入正軌,我只能冒死賴在這位置上。如今國家已入正軌,馮公公不曾讀過『功成身遂天之道』這句話嗎?」

  馮保讀過,卻不理解,或者說,理解,但絕不希望這種事發生在張居正身上。因為張居正一走,他總感覺會發生不祥的事。

  「總之,」馮保很武斷,「您就是不能走!」

  張居正向來不受外在影響,所以馮保的話對他毫無作用。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會咬釘嚼鐵做下去。

  馮保掃興而走後,張居正寫了他的第二道辭呈,辭呈里提了三點:第一,身體原因,不得不走;第二,感謝朱翊鈞多年來的信任,並請朱翊鈞考慮這樣的問題,馬力不可用盡,日後才有好馬,人力更不可用盡,日後才有人才;第三,現在告老還鄉並不代表他永不復出,只要國家有事,皇上召見,他會毫不猶豫出山。

  朱翊鈞說:「這明明還是能工作的嘛,幹嗎要辭職?」

  李太后深思熟慮了半天說:「這是張先生的場面話。」

  馮保說:「不能讓張先生走。」

  朱翊鈞只好再下旨慰留:「張先生不到內閣辦公,朕幾日不見就悵然若失,怎麼又有辭呈?您說國家已步入正軌,只是表象,政務還是繁重,沒有您在,我該如何?您今年才五十餘歲,就說不堪重負了,我聽說古代還有八十歲的大臣在工作崗位上。朕希望您能快快出來辦公,沒有您,朕都好像丟了魂兒,忘了初心,失去方向了。」

  朱翊鈞用君臣大義來壓張居正,張居正除非是亂臣賊子,否則必要遵從。他無可奈何地嘆氣,寫信給朱翊鈞說:「去天壽山回來後感染風寒,要在家休息幾日,然後就去上班。」

  朱翊鈞回覆說:「可以。」

  張居正和朱翊鈞之間風平浪靜,官員們卻議論紛紛起來。

  有官員說:「這是張居正謀定而後動的辭職,意在試探上意是否對他信任如昨。」也有官員說:「張閣老是真想走,你們不曾見到他已成虛脫樣子。」

  申時行問張四維:「你怎麼看?」

  張四維默默地說道:「沒法看。」

  申時行諱莫如深道:「我看張閣老是真想走。」

  張四維眼睛一亮:「為何?」

  申時行把當時在天壽山的事說給張四維聽,張四維不置可否。政治家向來心口不一,人所共知,只有傻子才相信政治家的話。

  新任工部尚書曾省吾也不相信張居正真要辭職,他還清楚地記得兩個月前,張居正要他做工部尚書時的情景。張居正對他說:「李幼孜在工部做得很好,我希望你能做得更好。」曾省吾點頭稱是。張居正想了一會兒又說:「工部責任重大,皇上最近對金錢很感興趣,你要有承受壓力的思想準備。當然,我會全力支持你。」

  曾省吾走在去往張居正府的路上,想起當時張居正堅毅的神態,無論如何都不明白,張閣老怎麼會突然要辭職。

  張居正府上有些熱鬧,張四維、申時行、王國光、張學顏、方逢時都在。曾省吾不必問什麼,因為該問的問題都被這些人問完了。

  張居正對每個人的問題都回答得坦誠之至。他回答張四維說:「九年大權在握,天道忌盈,理應退休,以彰顯臣子的節操。而且我不能久占此位,讓後來人無所施展。」

  張四維覬覦首輔寶座已不是一天兩天,但張居正從未明示過這個位置必是他張四維的。正因此,張四維聽到張居正的這句話,心情不是歡喜,而是恐懼。一個心理齷齪的人,往往會把別人也看得不真誠。所以當張居正話音一落,張四維馬上流下眼淚說:「沒有您主持大局,我們都成木偶,還怎敢說有所施展啊?」

  張居正並未和他纏綿下去,對其他人說:「國家步入正軌,我現在可以說對得住先皇託付。你們看我氣色大不如前,這都是病鬧的。你們也不想看我死在工作崗位上吧。」眾人不約而同地去看張居正的臉色,的確如菜色。

  張居正不再說話,眾人相繼散了,只有方逢時留了下來。

  「李成梁和戚繼光知道否?」方逢時問。

  張居正搖頭:「本想皇上恩准我回老家,再告訴他們。」

  方逢時考慮了一下,覺得下面的話該說:「我在邊關待過,知道邊關將帥的心理。李成梁和戚繼光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您在朝廷支持。您這一走,恐怕……」

  張居正眼神迷離起來,許久才說道:「皇上應該會信任他們,支持他們。方大人太高看老夫了,老夫也只是按皇上的意思辦事,全力支持他們。方大人的話,老朽真是愧不敢當。」

  方逢時還想再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於是離開了。

  張居正望著方逢時的背影,嘴上念叨著幾個人的名字:夏言、嚴嵩、徐階、高拱。這都是一世之才,帝國首輔。夏言被殺、嚴嵩兒子被殺、徐階險些被高拱搞死,至於高拱,還算最幸運的,雖慘澹離場卻未付出身家性命的代價。居高位者非死即傷已成牢不可破的傳統,他張居正如果繼續在高位,能避開這一傳統嗎?

  夕陽西下,人間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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