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金錢拉鋸戰
2024-10-09 04:36:15
作者: 度陰山
一個烈日炎炎,能把路人烤熟的中午,工部尚書李幼孜渾身冒火地跑進內閣,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對張居正說:「您看,您看,又來了。」
張居正睏倦異常,好不容易才昏昏睡去,被李幼孜這麼一驚一乍,睡意頓消。他接過李幼孜手上的手諭,是朱翊鈞給工部的命令:鑄銀十萬,賞賜宮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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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失聲道:「天啊,皇上這是要干甚!」
李幼孜情緒激動:「賞賜宮人啊,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夠胡鬧的了,可也沒有這樣三番五次向政府要錢啊。皇上真是聰明,從國庫里要不到錢,就要我工部鑄錢。張閣老,這事你看怎麼辦?」
張居正脫口而出,聲音很大:「不能鑄!」
李幼孜被張居正這三個字嚇得一愣,隨即沒有底氣地自言自語道:「皇上會聽您的吧。」
張居正已打定主意,站起來對李幼孜說:「我去見皇上,你自己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這件事不必放在心上。」
見張居正如此自信,李幼孜也就把心放在了肚子裡。
朱翊鈞一聽張居正來見,馬上想到是關於鑄錢的事。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對身邊的人說道:「張先生簡直是順風耳啊,李幼孜這嘴也夠快的。」身邊的人看到他臉上掛著諷刺似的笑,嚇得一聲不敢出。
他自言自語道:「這回我是鐵了心,看張先生如何!」打定了主意,堅定了信心,他邁著給自己助威的大步昂首走出來,和張居正見面。
張居正行禮完畢,還未開口,朱翊鈞搶先問道:「張先生來,是為鑄錢之事吧?」
張居正心裡發笑,口上卻只說了個「是」字。
朱翊鈞內心狂喜,以為從張居正的「是」字上,他分明感覺到張居正這次信心明顯不足,也就是說,張居正毫無把握能說服他,這正是他反攻的資本。
「鑄錢也並非我心血來潮,自我登基後,萬曆四年二月和萬曆五年二月,都有聖旨鑄錢,那可是您批准的。」朱翊鈞侃侃而談,「今年距萬曆五年已過去兩年多,我想應該再鑄些錢來。後宮賞賜太少,我又不想從國庫拿錢,只有鑄錢才是上上策。」
說完這些話,朱翊鈞洋洋得意地看著張居正。張居正像石雕泥塑般,毫無反應。朱翊鈞內心狂喜,他以為張居正真無話可說了,正要繼續大發議論時,張居正突然提高了嗓音:「臣請問皇上,錢幣的作用是什麼?」
「呃。」朱翊鈞被問住了。確切地說,他知道「用來花」的答案是錯的,所以他不敢做任何回答。
張居正搶占了高地,馬上發起滔滔不絕的進攻:「錢幣是用來通貨便民的,不是用來在宮廷里賞賜的。嘉靖時期已鑄錢多種,您登基後,民間流通的錢幣還是嘉靖時期的,前兩次鑄錢在民間已引起爭吵。百姓認為,舊錢還未花完,又來新錢,要想流通,必須要拿舊錢換新錢,這是很麻煩的事。政府的責任是利國利民,利民就是別給百姓找麻煩。迄今為止,民間的錢至少有五種,倘若再築造一種新錢,不但浪費工本,還會讓百姓無所適從。我的意思是,不如等民間流通的錢少了許多後,再鑄錢也不晚。至於您說賞賜宮人,我看大可從國庫挪個一千兩舊錢,這才是上上策。」
朱翊鈞一言不發,張居正也不再說話,宮裡靜得連人的呼吸聲都能聽見。許久,朱翊鈞才低下高傲的頭顱,說了句:「那就依張先生的意思吧。」
張居正對朱翊鈞,向來是以教化為主,不但要他口服,還要他心服。他趁勢追擊:「皇上有惻隱之心,見宮人用度不豐就有心賞賜,這是仁君做派。但皇上應知道,人君在上,一動一言,都是度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似的謹慎則存,不管不顧地奢侈浪費則亡。昭昭神明,其實就在你我身邊,能不謹慎?!」
朱翊鈞機械性地點頭,說:「朕全都知道了,張先生忠愛。」
知而不行,不是真知,朱翊鈞就不是「真知」。一個月後,蘇州、松江發生水災,禮部言官和工部官員請求朱翊鈞暫停蘇松織造。朱翊鈞大怒若狂:「還要不要人活了,沒有衣服,難道要宮廷所有人都赤身裸體嗎?!」
織造就是皇家用物加工廠。朱翊鈞時代,織造還只是閒散在民間的工廠。皇帝派內監拿著衣服的樣子到江南找百姓織作,費用一部分出自內庫,一部分出自政府徵收的鹽稅。但錢從皇宮裡出來幾經周折後,到百姓手裡就所剩無幾了。有時候,皇宮裡根本不出錢,所以百姓極不情願承接這政府工程。但這可不是百姓能說了算的,織造漸漸成為江南百姓的強制性任務。
這年發生在江南的水災,異常嚴重,所以政府官員才希望今年的織造停止。但朱翊鈞沒有萬物一體之仁,發了龍顏大怒。政府官員們只好去找張居正。
張居正聽取了眾官員的報告後也覺得,如果照舊織造,江南百姓負擔太重,所以指示工部尚書李幼孜,上疏要皇上召回內監,再看下一步。
李幼孜的上疏很快得到朱翊鈞本人的反應:「御用的袍服緊急,如果召回內臣,那這些袍服怎麼辦?召回內臣把袍服的監督工作交給地方大員,那些地方大員腦洞奇大,質量誰保證?」
這意思已很明顯:內臣不會召回,所以織造工作繼續。
張居正在內閣,和張四維、申時行對坐無言。桌子上放著朱翊鈞的手諭,每個字都非常刺眼。
時光流逝,內閣靜如墳墓,申時行終於忍不下去,先開了口:「皇上這一年來變化很大。」
「此話怎講?」張四維更是憋得難受,終於有人說話,他連忙如釋重負地接過話頭。
申時行看了眼張居正,見張居正毫無表情,覺得應該說下去:「皇上對物慾的追求越來越高,越來越頻繁。」
張四維瞄了張居正一眼,張居正臉上抖了下。張四維慌忙煞有介事地訓導申時行:「你這是什麼話,有張閣老鼎力輔佐教化,皇上英明神武。」
申時行不說話了,張四維也沉默起來。又是很久,大家終於聽到張居正一聲長嘆:「咱們一起去見皇上吧。蘇松織造的事,非停不可,否則又是水災,又是義務勞動,百姓哪裡受得了啊!」
張四維連連點頭稱是,三人去見朱翊鈞。
朱翊鈞擺張臭臉迎接三人。張居正最先發話:「江南水災,松江最重。皇上應有好生之德,停止今年的織造,讓百姓可以喘息。」
「朕未嘗不愛惜百姓,但松江的織造很快就完,不能虎頭蛇尾啊。」朱翊鈞懶洋洋地說,一副無賴相頓現於光天化日之下。
張居正追進一步:「皇上能有此心,真是蒼生之福。臣以為地方多一事則有一事之憂,寬一分則受一分之賜。織造是快完畢,但終究沒有完畢,百姓還在受苦。皇上等完工後召回內監,不如現在就召回,百姓所受的皇恩就更加浩蕩。」
朱翊鈞一肚皮的不忿:「這真是讓朕為難啊。全都撤回,宮廷御用之物怎麼辦?」
張居正又放鬆一步:「南京所受的水災不重,可不必停止。」
朱翊鈞有了迴旋的餘地,又見張居正不容更改的神情,只好借坡下驢:「那就這樣吧,下旨召回蘇松的內監。」
張居正領著張四維和申時行叩頭謝恩。朱翊鈞說著場面話:「君臣一體,百姓才能受惠。希望張先生再接再厲。」
張居正當然會再接再厲,七年來,張居正從來就沒有放鬆過片刻的身心,說到做到,甚至做了都不說。朱翊鈞卻是心口不一,1579年末,朱翊鈞突然又下旨令織造綢緞七萬餘匹,預算白銀五十萬兩。內監比聖旨還快,已經出了京,飛奔在去往南中國的大道上。
工科言官王道成第一個上疏,請朱翊鈞減少定額,因為南方百姓還未恢復生氣。張居正也很快得知發生了變故,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說得好好的,皇上何以出爾反爾?為什麼又要織造?為什麼就不能體諒下江南的百姓?
這所有的「為什麼」,張居正都找不到答案,他只好再去見朱翊鈞。但這次朱翊鈞沒有見他,張居正並未有不祥的感覺,他回內閣後就上了一道奏疏,請朱翊鈞關注國家、關注民生:「織造這種事實在是可有可無的,如果皇上認為真的不能沒有,那至少可以減半。」
朱翊鈞「留中不發」。張居正就指使眾臣接二連三地上疏。朱翊鈞立即發現他陷在忠臣勸諫的汪洋大海中,氣惱地說:「這些人真奇怪,怎麼都和張先生一個調子!」他說完,就探尋地去問身邊的太監們,太監們低頭不語。
「好好好,」他喪氣地說,「就減半,煩死我了!」
他說這句話的那天晚上,馮保派他的心腹徐爵去告訴張居正小皇上的反應。張居正滿意地笑了,皇上總算有心。
徐爵把馮保來通知他的本意說了出來:「皇上最近對張先生有點……」
「不必說了,」張居正打斷他的話,「能減半就是江南百姓之福,百姓有福,我受點皇上的氣有何關係?只要能把事辦成,其他勿論。」
徐爵被張居正的凜然所震懾,站了半天才想起馮保還有句話要傳給張居正:「馮公公說,皇上最近總提他岳父,還有李成梁。」
張居正心上一動,這件事的確是個事。他打開了記憶的大門,這扇大門離他不遠,就發生在叫停蘇松織造之後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