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位,給還是不給
2024-10-09 04:36:19
作者: 度陰山
朱翊鈞結婚時,老婆王女士向他哭訴老爹王偉養她成人不容易,希望現在可以報答她老爹。朱翊鈞想到老娘把自己拉扯大的艱辛,所以感同身受,決定給老岳父一份厚禮——封爵。若是從前的皇帝,這事輕而易舉。可朱翊鈞並不這麼想,憑他對張先生的了解,張居正肯定反對這件事。
為了這件事,朱翊鈞做足了功課,確信萬無一失後,口傳聖旨給內閣,封王偉為伯爵,要內閣擬旨。這道口傳聖旨處處透著朱翊鈞的小聰明。他說:「我並未破例,給岳父封爵這事有先例。武宗的岳父夏儒、世宗的岳父陳萬言都有爵位,倘若我的岳父沒有爵位,這顯然不符成例。張先生向來說遵循祖制,恐怕這也是祖制之一吧。」
傳旨太監走後,張居正問張四維:「你怎麼看?」
這事很容易看,但也不容易看,關鍵是張居正怎麼看。張四維沉默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道:「張閣老恐怕心裡已有主意了吧。」
張居正當然有了主意,但他下定這個主意時很糾結。他說:「皇上雖然拿出了兩個成例,但祖宗還有法律:非有軍功者不得封爵。武宗和世宗是違背了這條法律,當時的大臣竟然無人站出來說話,可見人心淪落到何種田地。」
申時行對張居正這段話有不同看法,他說:「也不止是武宗、世宗的老丈人被封爵,孝宗的岳父張巒也被封爵了。這已成為習慣法,我以為在這種事上不必認真。」
張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法律制定出來就是要人遵守的,如果有法不依,那和沒有法律有什麼區別?」
說到這裡,張居正的眼光隨即黯淡下來,嘆息道:「不過,做事不能本本主義,皇上最近因為織造的事心情很壓抑,我們再在這件事上糾纏,恐怕不是忠君之道。」
張四維接口道:「是的是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咱們只好退一步了,擬旨……」張居正頓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但失之東隅,必要收之桑榆。」
張四維和申時行不明白張居正的意思。
張居正解釋道:「關於皇親封爵這事,到此為止,我請皇上從此杜絕一干人等的封爵請求,岳丈、駙馬更是在此例中。」
朱翊鈞幾個月來終於有了收穫,張居正允許封王偉為伯爵。但這收穫沒有什麼滋味,因為張居正提出了條件:王偉的爵位不可世襲,另外就是皇親、駙馬的爵位,從此後非有軍功者,不得授封。
這是赤裸裸地和皇帝談條件,朱翊鈞除了生悶氣外,別無他法。生了會兒悶氣,他又歡樂起來,畢竟他的主張獲得了張居正的同意,也就是說,他是勝利的一方。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翊鈞召見張居正,要和他談心。張居正也有心事要和朱翊鈞談,這件事也是封爵。
「李成梁屢立戰功,忠勇為一時之冠,」張居正緩緩開口,「所以臣認為,應該封李成梁為伯爵,這樣可以鼓勵其他將士奮勇殺敵。」
朱翊鈞「哦」了一聲。「李成梁」這名字在他耳邊響起的次數不下百次,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婚前夕,李成梁就在邊關打了個勝仗,喜得老娘李太后合不攏嘴,說是雙喜臨門。
想到這裡,他馬上就要張口允准,可一股酸水從胃裡湧上,直進入腦子。他把想說的話硬生生吞了下去,換了一句吐出來:「非軍功不封爵,聽您這麼說,李成梁封爵倒是名副其實,只是……」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是因為前幾天的酸水正湧上來:「李成梁這爵位恐怕也不可以世襲吧?」
張居正啞然,這是孩子氣,可不必理他。但朱翊鈞下面的話卻是綿里藏針了:「張先生,我聽說您和李成梁的私人關係很好?」
幸好張居正問心無愧,反應也快:「工作需要,邊疆大臣在千里之外,手握重兵,臣為了可全方位地拘束他,非要建立朋友關係不可。而且臣和他建立朋友關係,也能隨時了解邊疆的情況。」
朱翊鈞假裝明白似的點了點頭,突然又射出更鋒利的一箭:「我聽說先生用人,總用自己熟悉的人。」
張居正不緊不慢地回答:「這很正常,不熟悉的人,臣就不知道他的才能德行如何,所以只能用熟悉的有才德的人。況且臣用人,出於一顆公心,絕無私意。」
朱翊鈞覺得這話很有道理,又轉到李成梁封爵問題上來:「那就按張先生的意思辦吧,封李成梁為寧遠伯,要他好好保衛邊疆。」
李成梁得到這個天大的喜訊後,立即備了份厚禮,派人送到京城張居正府上。換作從前,張居正肯定收下了。多年來,李成梁、戚繼光都時常給張居正送禮,有時候禮物還很重,張居正都笑納。但接受禮物後,張居正會再變相地送出去。他不是道德聖人,但也不是唯利是圖的小人。
有人曾問他:「處於風口浪尖,為何要收別人的禮品?」
張居正回答:「李成梁、戚繼光在邊關,一要應對外敵,二要關注朝廷的動向。邊帥能否立功,大部分是取決於朝廷的方針。而決定方針的那個人正是我,如果我不收下他們的禮物,他們怎能安心禦敵?政治和軍事,本就是一回事,不可分割來看。」
但李成梁這次來送禮,張居正堅決地拒絕了。因為他從朱翊鈞最近一段時期的變化上隱隱感覺到了什麼,他對李成梁的人說:「回去告訴你的主人,封爵是他應得的,我受他的禮物就是得罪了太祖皇帝的在天之靈。」
來人驚詫萬分,滿腹疑惑地離開了北京。
馮保派人送來的話,讓張居正的腦海里翻騰起這兩件事。然而,他畢竟是心無私慾,唯有社稷的人,所以他很快就淡然,並且似乎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