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錢!錢!錢!
2024-10-09 04:36:05
作者: 度陰山
朕要錢
苗頭往往被人忽略,因為即使苗頭的主人也很難注意到它。但星星之火必能燎原,到那時悔之晚矣。所以理學家和心學家們才苦口婆心勸人「研己」(抓住苗頭加以認真研究,從而發現其發展趨勢和利害關係)。
朱翊鈞的金錢欲望苗頭早就萌生,只不過他自己未注意,為整個帝國奔波勞苦的張居正自然也沒有注意,不是他不能注意到,而是沒有精力去注意。
1579年陰曆三月,朱翊鈞對戶部尚書張學顏哭窮,說後宮嬪妃增加了許多,但胭脂錢還是從前的數額,為了每位美女都有胭脂用,他母后以身作則減半。他還對張學顏說:「倘若祖宗法制允許,朕真應該帶您去後宮看看,女人都沒女人樣了。」
張學顏緊張兮兮地問:「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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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長嘆說:「素顏的女人哪裡叫女人啊?」
張學顏急忙動用腦筋,準備為朱翊鈞分憂。朱翊鈞不用他分憂,扔給他一道手詔說:「再給我二十萬兩銀子吧。」
張學顏險些一頭栽倒,因為今年的宮中支出一百萬兩已經支付,才過去三個月,就又增加二十萬兩,這是個極大的難題。張學顏神情恍惚地回到戶部,對著帳目唉聲嘆氣。和當時絕大多數人一樣,每當遇到困難時,他總會想到張居正。
陽光溫柔,但張學顏滿臉是汗地抱著帳目和朱翊鈞的手詔去見張居正。他把來龍去脈大致一說,張居正的臉色就陰沉起來。張學顏發現苗頭不對,急忙說道:「張閣老,這件事應該是我能做的,不該麻煩您,皇上若是知道我來找您,恐怕也會不高興。」
張居正冷笑:「這樣大的事,你還敢不經過我而擅自做主?」
張學顏魂飛魄散,嘴巴已不利落:「不,不,張閣老,這……我的……其實,我是想說,不該來麻煩您,我應該拿出方案來找您,而不是請您出主意。」
張居正乜斜著眼睛,看了看張學顏,說:「你現在就想主意,我聽聽。」
張學顏後脊發涼,他有辦法,但這個辦法其實不是辦法,或者說,他張學顏不能用這個辦法,只能讓張居正來用。這個辦法就是:拒絕支付。
張居正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禁起了些憐憫之心。他要張學顏把帳本給他,並用一句話解脫了張學顏:「你別管了。」
坐在內閣春天的陽光里,張居正打開了回憶的巨門。三年前,他向朱翊鈞講解節儉之道,朱翊鈞聽得是那樣入迷。兩年前,他還是和朱翊鈞探討節儉之道,朱翊鈞也是聚精會神,只不過聽完後,問了句:「如今國庫充盈,沒必要再那麼節儉吧。」
張居正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的臉色很難看,是故意擺給朱翊鈞看的。他的話也不是太順耳:「皇上,千金之家,縱揮霍無度,也會坐吃山空,何況如今國庫遠沒那麼樂觀。您應該把節儉當作天理放在心中,把亂花錢當作人慾,儘早克去。」
張居正已不記得朱翊鈞當時的表情,不過在那件事後不久,他就知道朱翊鈞把他的話當成了耳旁風。1578年他從老家回來後,他就發現朱翊鈞在他離開時從戶部調撥了三萬兩白銀充入後宮。三萬兩白銀不是大數目,但朱翊鈞的動機就不好。為此,張居正特意和朱翊鈞聊過這件事,朱翊鈞在他講述金錢來之不易的大道理時不動聲色,講解結束後,才在他銳利的眼光監視下,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記憶的巨門嘎吱嘎吱地合上,張居正看著朱翊鈞的手詔和戶部的帳本,堅定地站起身,走向皇宮。
朱翊鈞正迫切地等張學顏,想不到等來了張居正,沮喪全寫到了臉上。
張居正並不理會朱翊鈞的臉色,自他從老家回來後,朱翊鈞的臉總是變幻莫測,他沒有心思去揣摩臉背後的心理,他來這裡的目標明確,意志堅定:要朱翊鈞知道賺錢不易。
張居正深刻感覺到,對於此時的朱翊鈞,純粹說教已起不了大作用,所以他先拿出帳本呈給朱翊鈞。朱翊鈞打開看了半天,他確信朱翊鈞已看出大概,才緩緩開口道:「前年(1577年)收入白銀435萬餘兩,去年(1578年)卻只有358萬餘兩,減少了80餘萬兩。但前年的支出是349萬餘兩,去年的支出是388萬餘兩,上升了40餘萬兩。前年盈餘近100萬兩,去年卻超支了30萬餘兩。」
朱翊鈞明知故問:「這上升的40餘萬兩都幹什麼了?」
張居正回答:「宮廷支出是大部頭。」
朱翊鈞臉紅了一下,張居正趁勢問道:「我聽說您又想從戶部支出二十萬兩?」
「呃,」朱翊鈞在龍椅上極不自然,「張先生,您不知道宮廷用度突然多起來,因為人多了嘛。我大婚之後,憑空多了好多人,這您是知道的……」
看到張居正神色平靜,朱翊鈞說不下去了,只好急轉直下道:「既然財政如此窘迫,那我就收回成命,二十萬兩不要了。」
「這怎麼可以!」朱翊鈞話音未落,張居正已脫口而出,「皇上金口玉言,說到就要做到。」
這句話讓朱翊鈞摸不著頭腦:「我不明白張先生的意思。」
張居正說道:「皇上已下了手諭要錢,就該把錢拿到手。」
朱翊鈞酸酸地回了一句:「張先生給我看了帳本,我哪裡還有心情要啊。就是我想要,我看張先生的意思也不是想給。」
張居正斬釘截鐵:「當然要給,皇上不是黑白不分的人,要錢自有道理。給皇上看帳本,只是想告訴皇上,最近幾年在我主持下,國庫雖豐盈,但家底依然很薄,經不起揮霍浪費。該花的錢自然要花,但揮霍浪費,卻絕對不可。」
朱翊鈞被這番軟中帶硬的敬告弄得很尷尬,訕訕地笑了一下,也只好承認:「張先生說得是。」
張先生說得是或不是,不是靠嘴來評定的,還要靠行為。朱翊鈞只是口頭上認為張居正說得對,但並未付之行動。一個月後,他又要錢了。這次他沒有向戶部要,而是把手伸向了光祿寺(掌管朝廷祭享、筵席及宮中膳羞的機構)。
張居正執政後,光祿寺的財政預算被砍了一大半,每年只有十萬兩白銀。光祿寺官員們一直在叫苦,想不到苦上加苦,他們突然接到朱翊鈞的旨意:把你們的十萬兩白銀先挪給我用一用。
光祿寺領導跑來找張居正,垂頭喪氣地說:「這活沒法幹了。」
張居正問明事由,思慮了一番,突然臭罵光祿寺領導:「你們沒有腦子嗎?這點小事,也跑來找我!」
光祿寺領導被罵得如雷轟頂,心想:這還叫小事?那什麼才是大事?皇上擅自挪用政府部門的錢,你身為首輔就不管嗎?
可他們也只敢在心裡這麼說,面上還是得畢恭畢敬地聽著張居正的責罵,然後又畢恭畢敬地被張居正趕了出去。
光祿寺領導一走,張居正沉重地坐回到椅子上,剛才有點過於激動,他連自己什麼時候站起來的,都沒有了印象。他的火氣不是針對光祿寺領導,而是朱翊鈞:看來上次精神和物質上的感化,毫無效果。他穩定了情緒,整理了衣冠,大踏步地走出內閣,奔向皇宮。
朱翊鈞急忙跑出來見他的張先生。他的張先生臉色不太好看,最近這段時間,他時常發現張先生總擺出一副臭臉,不知是擺給誰看。
張居正這次沒有廢話,而是直奔主題:「皇上又要錢做什麼?」
朱翊鈞急忙說道:「這次的錢可不是我要的,是兩宮太后要賞賜眾人,沒有現錢,所以先從光祿寺挪用,母后說這筆錢很快就會還上。」
張居正馬上意識到這事有點麻煩。李太后要錢和朱翊鈞要錢是兩個概念,張居正覺得,朱翊鈞還小,有時候自制力差,要錢只是胡要,經過堅定的勸說,還可改正,可李太后是大人,心裡有主意,她要錢,那就是說一不二的事了。
這是李太后第一次要錢,張居正絕不可以阻止。他在心裡暗下決心,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但不能這樣就讓皇上把錢輕易地拿走,有些話必須說清楚。
於是他說:「財賦有限,費用無窮。一旦庫藏空虛,發生災荒、戰爭,就難以應付了。」
朱翊鈞知道錢到手了,樂不可支地點頭。張居正心裡嘆了口氣,說完他最後想說的話:「希望皇上以後力加節儉,若再和政府要錢,臣等可就不敢奉詔了。」
朱翊鈞的臉變了,不是蒼白,而是可怕的蒼白,眼芒辛辣地射向張居正。正在叩頭謝恩的張居正沒有看到,更沒有感覺到。
當張居正在內閣和張四維談起這件事時,張四維打了個寒戰:「張閣老,你這話說得有點重啊。」
張居正茫然若失地看著張四維。張四維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了出來:「畢竟是皇上,而且年齡也不小了,道理上四海財富都是皇上的,您怎麼敢說以後不敢奉詔呢!」
這對別人而言,無疑是一道霹靂,可張居正只是一笑:「財政的確不容樂觀,我也是實話實說。」
張四維追問了一句:「以後皇上要錢,您真敢不奉詔?」
「敢!」張居正看了神經兮兮的張四維一眼,又補充道,「良心上過得去,就不會前怕狼後怕虎!」接著把目光投向遠方,自言自語道,「人最重視的應該是自己的良心,違背良心做事,才可怕。」
朱翊鈞總要錢是否算違背良心,張居正心知肚明。宮廷是需要錢,因為用了太多的人。有些人就是擺設,為了皇帝的威風,這些人在張居正看來是不必用的。李太后要賞賜宮人和外面的和尚,這也是沒事找事,用錢打水漂。但在朱翊鈞和李太后看來,這些錢該花。所以說,良心這東西,一人一個標準,你用你的良心標準去衡量一個人,認為他十惡不赦,而他本人還感覺自己是聖人。
朱翊鈞雖沒有感覺自己是聖人,但絕對不認為自己毫無良心,揮霍本應該用在國家建設上的、張居正用汗水換來的錢。
張居正在把光祿寺的錢挪給朱翊鈞後,心神仍不能安定。思來想去,他給朱翊鈞寫了道奏疏,深情地探討了金錢的來之不易以及國家特別需要錢的現狀,希望皇上能節儉克制,做一個樸實無華的皇帝。
這道奏疏如投進墳墓,毫無回音。張居正執政以來第一次遇到朱翊鈞對他的奏疏「留中不發」。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但張居正卻一廂情願地認為,朱翊鈞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氣,因為很快發生的一件事讓他覺得,他和朱翊鈞的關係仍如從前,甚至比從前還要好。
1579年夏初,朱翊鈞渾身起了疹子,病勢急轉直下,大有一命嗚呼之意。
出疹子在今天都不是小事,何況是明代。李太后驚慌失措,整個帝國焦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