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隱之死
2024-10-09 04:36:02
作者: 度陰山
何心隱原名梁汝元,江西永豐人,一生至為傳奇。
何家家財萬貫,所以何心隱受到了良好教育,他本人又天資聰慧,喜歡經史,所以對經史問題很有真知灼見。同時他懷抱遠大,以干一番事業自期,時人皆以之為非等閒之輩。1546年,他中鄉試,主考官對他只有四個字評價:天下奇才。
人人都能預見何心隱的遠大前途,但何心隱把這遠大前途掉了個頭。他有一顆敏感多疑的公知心,看到花落就要下淚,眼見當時社會混亂,政壇腐敗,所以投入了陽明心學左派的懷抱。
何心隱的心學思想很繁雜,但有其主旨。在他看來,人人都有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可以自我管理,所以政府別管那麼多。倘若每個人不受政府管理,就能不受束縛、心無旁騖地致良知,從而達到內聖外王。
這在古代中國簡直是痴心妄想,何心隱卻認為這可以實現。他四處奔波,將自己的思想散播給蒼生。因為這種異端思想,他曾飽受牢獄之苦,但在友人的幫助下出獄後,不改初衷,繼續四處講學。後來居然膽大妄為,跑到京城講學。
他的同道耿定向很欽佩他。張居正在國子監任職時,耿定向多次向張居正提到何心隱,誇獎他非池中之物,將來有一天必能騰飛。
何心隱名動九州,張居正當然有所聞。張居正是現實主義者,堅定地認為人在沒有外力約束的情況下想成為聖人,簡直天方夜譚。所以他對何心隱本人不置可否,礙於耿定向的竭力推薦,張居正才答應和這位神龍般的人物見上一面。
張居正同意和何心隱見面,何心隱卻不見,因為他很忙,講學、著書、辯論,忙得四腳朝天。耿定向約了他好多次,終於敲定了二人約會的時間。
約會地點定在耿定向家。何心隱先到,和耿定向談了一會兒,突然右眼皮直跳。心學家大都相信預感,所以他跑進後室去閉目養神,順便思考眼皮跳的緣由。他進去還未坐定,張居正就來了。
耿定向去後室請何心隱,何心隱的眼皮已跳得緊鑼密鼓,堅決不見。耿定向死活都勸不出來,只好掃興地對張居正說何心隱生病了。張居正「哦」了一聲,兩人談了一會兒,張居正走了。
耿定向很生氣地跑進內室,質問何心隱。何心隱說:「真是奇怪,他一來,我眼皮就跳,不是好兆頭啊。」
耿定向哭笑不得,說:「張居正是人中龍鳳,你又自詡為人中之龍,你二人見面必能撞出思想的火花,這樣大好的機會,為何要錯過?」
何心隱很自責,向耿定向這位「媒人」道歉,並發誓說:「下次一定,就算眼皮子跳得七歪八扭都要見。」
耿定向的熱情被重新點燃,再約張居正。張居正施施然而來,何心隱早已正襟危坐,像是等待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敵人。耿定向互相介紹完,兩人一言不發,只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
耿定向手足無措,很想打破死一般的沉默,但滿腹經綸的他此時此刻卻找不到任何方法,也只好跟著一言不發。
三人在那年最熱的一天中午,坐在空氣仿佛凝固的書房中,渾身冒汗,靜如雕像。
半個時辰後,何心隱終於支持不住,長出一口氣,站起來向張居正拱了拱手,轉身離開。耿定向發現他後背已被汗水濕透。到了大門口,何心隱神色慌張地對耿定向小聲說道:「此妖必為宰相,為宰相後必殺我。雖然我必死在他手,但我還要堅持真理。」
耿定向吃了一驚,何心隱已揚長而去。
回到房間,張居正仍是半個時辰前的坐姿,臉色平靜。耿定向小聲地問:「如何?」
張居正冷笑:「此妖總想飛,我非讓他飛不起來不可。待我做了宰相,必要處置他。」
耿定向又吃了一大驚,他陷入沉思,不知該不該把何心隱的話告訴張居正,也不知該不該把張居正的話告訴何心隱。
兩人的會面看似無言,實際是在神交。如果有一天,何心隱不被張居正殺掉,那何心隱會死不瞑目;如果張居正不殺何心隱,張居正也會抱憾一生。
耿定向從張居正這裡問不出什麼,只好去問何心隱。何心隱琢磨了許久,才慢慢地說道:「嚴嵩想消滅道學而辦不到,徐階想扶持道學也不成,能興滅道學的只有這個人。你記住:這個人一定會殺我!」
何心隱所謂的道學,不是純粹的陽明心學,而是後來的左派心學。現成良知,全然不顧外在約束,省掉「省、察、克、治」的心學「事上練」步驟,全憑一腔熱血和我行我素改變世界。
在張居正的印象中,心學左派的人總是一副救世主的模樣上躥下跳,永不安分,口無遮攔,憑著私心(他們卻認為是良知)說三道四,譁眾取寵。
張居正對那些心學家何以有這樣的印象,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黃宗羲的分析一針見血:心學家們坐在利慾膠漆盆中,時常向人推銷「人人平等」的思想,所以能獲取民心。心學家們大都是聰明至極的人,是出色的實用心理學家,而且陽明心學本身就是讓人頓時可以「明心見性」的學說,經過他們些許的努力,就會獲得很多人的青睞。尤其重要的是,心學家們永不言敗,認準了目標就矢志不移,從沒有一時一刻放棄的時候。最後,陽明心學本身就有打破傳統、挑戰權威的精神,黃宗羲說,這些人隨時會把傳統和政府尊崇的聖人與禮儀掀翻在地,從不客氣,從不愧疚。而心學左派在這方面更是變本加厲,這就難怪張居正極度憎恨和厭惡他們。
當張居正在1579年正月下令廢除天下書院時,何心隱七竅生煙,宣稱要不擇手段把張居正搞掉。
張居正這幾年來一直在通緝何心隱,但不知什麼原因,何心隱像是被地球吞沒了一樣,無影無蹤。他以為何心隱死在哪片深山老林里了,想不到廢除書院的命令一下,何心隱又跳了出來。他大發雷霆,下令各地政府全力緝拿何心隱。
最後,湖廣巡撫王之垣福星高照在他的境內活捉了何心隱。王之垣得意揚揚,不忘拍張居正的馬屁:「張閣老說你這種人總想飛,想要飛得更高,張閣老還說,非讓你飛不起來!」
何心隱冷笑,保持著高貴的心學門徒風度:「沒有張居正的命令,你敢殺我?你這個蠢貨!」
這正是王之垣的軟肋,他被戳得生疼。惱羞成怒下,他搶來一根棍子,死命地毆打何心隱。何心隱一聲不吭,對他譏笑。
王之垣打了半天,突然就改變了主意,他決心先從思想上摧毀何心隱。
他對何心隱說:「張閣老正在進行翻天覆地的大變革,這麼大的帝國已漸漸步入正軌,你們這群愚昧無知的人非要跳出來四處指摘,你說你們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何心隱最喜歡的就是辯論,他的傷痛馬上消失,振振有詞地說:「我祖師爺王陽明說,書院的意義是彌補官學的不足,沒有了書院,官學會轟然倒塌!」
王之垣冷笑:「別鬼扯了,千百年來,書院很少,我也沒見官學倒掉。」
何心隱借勢道:「那正是因為有書院的緣故。書院早在孔夫子時代就有,孔夫子就是書院的創始人。你們廢書院,就是數典忘祖……」
王之垣不想扯這些沒用的,打斷何心隱的話:「你口口聲聲要讓普通百姓覺醒,孔子不是說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嗎?只要讓百姓按命令去做,幹嗎要讓他們明白為何這樣做?倘若百姓真明白了統治者為何要這樣做,那就會有議論,有爭執,命令還怎麼被執行?」
何心隱說:「你根本沒讀懂孔子。孔子的意思是,應該讓百姓自由自在地去思想,去發現自己的良知,而不必讓你們這群傢伙去教導百姓怎麼發現良知!」
兩人的辯論是驢唇不對馬嘴。王之垣發現何心隱油鹽不進,只好用最後的招數:「如果你現在是張閣老,為了拯救這個帝國,你該怎麼辦?」
何心隱不語了,王之垣幸災樂禍起來:「你們這種人,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敢說你如果是張閣老,會給百姓解放思想,放任自流嗎?」
何心隱憋得臉紅脖子粗,用可怕的眼神盯著王之垣。王之垣一招得手,絕不給他反擊的機會,繼續說道:「在上者,必要統一思想,在下者,必反對統一思想。你們祖師爺如果在今天張閣老的位置上,也會如張閣老那樣做的。你承認不承認?」
何心隱狂暴起來:「閉嘴,你給我閉嘴!」
王之垣閉了嘴,狂笑著出了牢門。
幾天後,他突然帶著一群人,拎著更大的棍子如一陣颶風般湧進了何心隱的牢房,先是狂笑,接著就是亂棍齊下,把何心隱活活打死了。
據說,何心隱死時,仍堅持十幾年前的那句話:「憑你是殺不了我的,殺我的是張居正。」
何心隱是張居正當政時代心學左派最耀眼的明星,他的被殺,是心學左派銷聲匿跡的信號。
張居正和天下公知作對,其實就是思想獨裁。統一思想在任何出色的政治家眼中都是重中之重,所以禁止講學、廢天下書院,站在張居正角度,沒有錯,站在任何政治家的角度,都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