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與天下公知戰
2024-10-09 04:35:53
作者: 度陰山
導火索:施觀民
1579年春節剛過,整個帝國沉浸在繁華熱鬧的喜慶中,一道奏疏從江蘇常州悄無聲息地進了北京城。這道奏疏是封控告信,控告的對象是常州知府施觀民。控告信指出,施觀民在常州搜刮民財創建了龍城書院,請求政府制裁他。
張居正在內閣興奮而不是憤怒地拍案而起:「好你個施觀民,我等你很久了!」這話說得很露骨,身邊的申時行聽出來了,一向厭惡書院講學的張首輔已準備對書院開刀,而施觀民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導火索罷了。
施觀民在江蘇常州極有政聲,他是知識型官僚,在政務之外好趕時髦,經常聚集思想界名流在官府講學。有人就向他提議,可以搞個書院。但他是個清官,不想動用政府資金,所以就讓常州地區的富戶們捐款。有人不捐,他就上門索要,這才引出了富戶們的報復,買通言官參了他一本。
張居正找來內閣同僚們商議。眾人知道張居正已做了決定,所謂找他們商議,不過是讓他們提前知道而已。果然,張居正開口就是:「我已準備向皇上請求廢天下書院,禁止講學。至於由頭,就是這個施觀民。你們看他為了辦書院,居然強刮民財,目無王法!」
眾人唯唯。
張居正上疏朱翊鈞,請將施觀民削職為民,順便說了書院的種種壞處,並著重指出,國家思想紛亂繁雜,意識形態飄忽,這都是書院惹的禍,應將書院全部改成政府辦公地,轟走那群窮嚼蛆的腐儒。
朱翊鈞同意。
張居正人生中最受知識分子詬病的「廢天下書院」運動開始了,全國各地展開了「到書院轟人」的行動。所有書院中都發出了哭爹喊娘的聲音,大部分人在書院裡是靠嘴活著的,離開了書院,他們正如和尚離開寺廟一樣,只能靠化緣度日。張居正抽了他們一嘴巴,又砸了他們的飯碗,他們發誓和張居正不共戴天。
張居正討厭書院,正如獨裁者討厭思想紛繁始終想統一思想一樣。中國古代書院始於唐,興於宋,在明代攀上巔峰。它的特點是今日大學和論壇的綜合體,由當時的著名官紳和學者聯合創辦,招收有志有才之士來學習。講師來自五湖四海,只要你有自己的獨特思想,敢上台講,就能上台。
中國古代書院還有個最大的特點,那就是議論朝政和政治大人物。其實完全可以說,古代書院就是個政治清談中心。它最讓人嘔吐的一點是,各路所謂狗屁的大師、公知們坐在清風徐來的書院裡滿口噴糞,卻從不去做事。他們遠離政治,根本沒資格坐在政治交椅上,所以才沒有任何壓力地談論政治。
古代中國是個重視輿論的社會,於是,這群書院的大師、公知的言論就成了一把鋒利的武器。任何在高位的人都小心翼翼對待他們,以期望他們能用言論支持自己。
張居正最恨書院,因為他恨那些窮嚼蛆的人。一談到書院講學,他就咬牙切齒,對人發泄對書院的極度厭惡:「聖賢用經術垂訓後世,國家以經術教育人們,只要踏實地體認儒家經典,就是在做學問。書院那群混帳標榜門戶,聚黨空談,一無是處。真做學問的人,應將平日所學的經書義理,篤實講求,躬行實踐。只說不做,和廢物有何區別?!」
他給朋友周友山寫信指責天下所有書院的講學都是「作偽之亂學」「講學者全是假好學」。周友山是陽明心學門徒,也是他張居正最敬佩的學者,兩人常有書信往來,講學術講政治。對於張居正的切齒痛恨,周友山不置可否。他知道張居正痛恨書院講學的真正原因,自張居正擔任首輔推行改革以來,天下書院對他的責難和痛斥就從未停止過。
實際上,縱然沒有施觀民事件的發生,張居正廢天下書院也是必行之事。
有人曾和他聊到對書院講學批評時政的看法:「天下有道,百姓是從不議論的;天下無道,公知們才議論紛紛。」
張居正冷冷地回道:「待我廢了他們行屍走肉的場所,讓他們走出書院自力更生,他們就不議了,就是天下有道了。」
對方驚駭道:「百姓不議,非是不敢,而是沒有可議論的。」
張居正又冷冷地回道:「誰議就殺誰!」
其實稍懂點事的知識分子就該明白,張居正廢天下書院,不僅是私心,還有公心。張居正認為「標榜門戶,聚黨空談」會將大批知識分子的精力浪費在門戶之爭中,妨礙他們探求經邦濟世之學,反對「聚黨空談」,有助於培養良好的學風。
或許有人會說,用強制的方式來消弭思想界的派別鬥爭,帶來的結果卻是摧毀思想界的生機,使當時中國思想界變得死氣沉沉。這是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要消弭思想界的派別鬥爭,權力擁有者除了強制方式外,無其他辦法可尋。
那麼,被張居正廢掉的那群書院公知都是些什麼人呢?當時明帝國思想界,思想紛雜,意識形態固然是理學,可公知們亂談的卻是陽明心學。陽明心學自1529年王陽明去世後立即四分五裂,有各種流派,一個流派里又有各種學派,大家都說自己是王陽明的徒子徒孫。可正如張居正所說,當今世上,得王陽明真傳者寥寥無幾。那些自詡王陽明門徒的人,要麼是隨心所欲的心學左派,要麼是漸漸轉入朱熹理學的右派,真正的陽明心學已銷聲匿跡。
王陽明主張知行合一,這是陽明心學的靈魂。真正的王陽明信徒是那些擁有自尊無畏精神的英雄人物,為天下蒼生而不惜生命,不懼榮辱,奮勇向前。從這點而言,當時的明帝國,除了徐階、張居正外,再也沒人配稱是陽明心學的門徒。
張居正是否為王陽明門徒,這是個蠢問題。當時的天下,不歸朱(朱熹)則歸王(王陽明),對於知識分子而言,傾向於朱熹或王陽明,不是選擇的問題,而是形勢比人強。
張居正顯然有意無意地偏向於陽明心學,有兩個原因。第一,他對陽明心學做過深刻的審思,判定了其存在的價值。他說,自孔聖人死後,人間猶如暗黑長夜,學者們各持己見,各信其說,辯論無度。修身正心、真切篤實之學說再也無人提及,而訓詁辭章之習又起。無論是哪個自詡大儒的人都忘記了一件事,聖人之學本是心學,良知之學,只有立定己心、自得於心的學說才是聖人之學。王陽明先生恰好一語道破,並身體力行,知行合一。也就是說,張居正認可陽明心學,並非是趕時髦,而是縱觀了學術發展大勢後所做出的清醒選擇。
不過他的「皈依」陽明學卻是有條件的。本來,陽明心學的終極目的是此心光明,內聖外王。就是說,如果能把此心光明了,就可以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如何光明此心,王陽明的答案是致良知。如何致良知,首先要立志,其次要對人對己真誠無欺,最後則是去事上練。但在致良知的途徑中,煉心是重中之重。煉心的前提是要把心通過靜坐、克己的方式清空,就是先安頓自我。王陽明說安頓自我的目的不是為了個體的愉悅,如果真這樣,那就成了心靈雞湯,安頓自我的目的是為了解決人生進取中的心理障礙,面對誹謗和詆毀,不動如山。心學左派認為陽明心學就是心靈雞湯,著眼於個體的愉悅。而張居正得到的是陽明心學的精髓:煉心就是為了解決人生進取中的困惑和矛盾,讓自己更有效地投入拯救蒼生的現實運作中去。這就是致良知,就是知行合一。自王陽明死後,真正讀懂王陽明的人恐怕只有張居正。
張居正認可陽明心學的第二個原因是,他身邊的很多人都是王陽明門徒,老師徐階,甚至包括那個被高拱趕走的趙貞吉,還有他的朋友聶豹、前面提到的耿定向,再有就是我們下面要提到的羅汝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