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與天下士紳戰
2024-10-09 04:35:40
作者: 度陰山
苟利國家,生死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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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不去思考朱翊鈞的人性,並非是沒有這樣的意識,而是沒有時間。他幾乎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拯救國家上。從湖北江陵回來後,張居正又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重塑帝國光輝的洪流中去。
明帝國的財政收入以土地稅為主,耕地是徵收土地稅的唯一依據,精確地掌握耕地數字,對帝國財政有相當重大的意義。但要精確地掌握耕地數字,談何容易。首先是官紳,他們有減免部分土地稅的特權,在地方上有面子也有錢,所以就勾結官府,大量隱佔土地。其次是農戶,官僚政治腐敗導致賦役極重,很多農戶為了逃避土地稅,就心甘情願把土地「投獻」於官紳名下,變成享受優免權的土地。這樣一來,官紳大肆兼併農戶土地,再把土地出租給農戶。官紳還有一招更讓政府頭痛,那就是勾結官府,將一大批良田謊報為荒地、山場、河灘,或是縮小墾田的數字,以逃避稅收。
於是,就出現這樣滑稽的一幕:朱元璋開國時,國家控制的土地數字是八億五千餘萬畝,可一百多年後的第十任皇帝朱厚照時期,國家控制的土地數字只有四億五千餘畝。沒有大規模戰爭,沒有自然災害,耕地居然神奇般地被大地吞沒了一半!出現這種情況的緣由只有一個:許多人隱瞞了田畝數。
讓這些隱瞞的田畝數大白於天下,自然有最簡單的辦法:清丈田畝。早在朱厚熜初年,政府就清丈過,但收效甚微。海瑞在朱載垕初年巡撫應天時,就用強硬手段清丈田畝。反抗的力量異常強大,海瑞被指責為「偏執」「見識短」,缺少士大夫風度,再加上政治原因而黯然離場。當時張居正明白海瑞是得罪了官紳,所有對海瑞的攻擊不過是胡說八道,然而他卻愛莫能助,只能在給海瑞的信中嘆息,為自己不能讓政府獎勵奉法的官員而深深愧疚。
張居正不公開支持海瑞,但對清丈田畝問題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是有清醒認識的:安民必先均糧,均糧必先清丈。
1573年,張居正秉政,開始制定清丈土地政策。他是個知行合一的人,政策還未完備,馬上就付諸實踐。正如他所料,攻擊排山倒海而來。張居正毫不退縮,鼓勵那些在地方上清丈土地的官員要大智大勇:「我們的目標是完成清丈任務,不必懼怕人言,不必在乎手段!」
1577年十一月,奪情風波趨於平靜,張居正趁勢下令全國清丈田畝。1578年七月,張居正派耿定向以僉都御史的身份巡撫福建,主要任務就是清丈田畝。他的想法很簡單:先在福建試驗,如果很成功,便推向全國。這是個如泰山般重大的任務,張居正為何會交給耿定向呢?
耿定向,陽明學左派泰州學派的卓越人物,張居正的老鄉。1556年中進士後,一直在各監察部門轉悠。他和張居正不但是生活中的好友,而且也是學術上的同志。耿定向雖是陽明學左派人物,卻沒有左派人物的不可一世和凌空蹈虛,他雖然也講良知萬能,但卻主張真致良知就要在人倫日用上用功,理論和實踐應該完美結合,如果沒有條件和平台,就該踏實地在目力所及處致良知。
正是這種實用主義和學以致用的態度,讓更注重「經世致用」的張居正和他相處融洽。張居正執政後,並未重用耿定向,只讓他在許多不負主要責任的職位上跳來跳去。我們無從得知張居正為何這麼做,只知道耿定向從未埋怨過張居正。也許,張居正是把耿定向視作秘密武器,只在關鍵時刻才使用它。
1578年,耿定向這枚秘密武器派上了用場。不過任用耿定向前,有人向張居正提出了不同意見,這就是剛剛上任的戶部尚書張學顏。
張學顏是個出將入相的人物,不但對軍事駕輕就熟,在政治尤其是在理財上也堪稱翹楚。張居正一決定清丈田畝,就把他按到戶部尚書的位置上,正是看中了他的幹練和聰慧。
張學顏對張居正說:「耿定向這人倒是沒有問題,我就擔心他的學術會桎梏他的行事作風。」
張居正笑道:「你說的是他信奉的左派陽明學吧。其實我和他交往多年,他的學術思想和理學有異曲同工之處,雖是崇奉左派陽明學,還是『經世致用』多一些吧。」
張學顏欲言又止。
張居正平靜地說道:「其實用人和學問一樣,最忌諱門戶之見。耿定向一向標榜自己是心學門徒,而陽明學又常自詡做頂天立地的英雄,那就讓他去福建實踐一下,看看這頂天立地的英雄是如何橫空出世的!」
張學顏微微點頭,即使他還有一千個理由反對耿定向去福建清丈田畝,但看到張居正意志堅定的態度,他也再無話可說,因為當時的張居正已漸漸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張學顏對張居正的一句話記憶猶新:「天下之事,慮之貴詳,行之貴力,謀在於眾,斷在於獨。」這本是多年前張居正向朱載垕提的建議,想不到現在卻成了張居正的座右銘。「謀在於眾,斷在於獨」就是民主集中制。關鍵的問題是,「斷」的人是否頭腦清醒,是否出於公心,否則就是徹頭徹尾的剛愎自用、意氣用事。
張居正絕不是這樣的人,雖然決定要耿定向去福建,卻不是放任不管。耿定向去福建前,張居正請他吃飯,其實是諄諄教誨,面授機宜。
張居正對耿定向說:「此次去福建,你的擔子很重。你們的開山祖師爺王陽明說,知行合一就是為天下蒼生謀福,這次是你踐履你們祖師爺教誨的時候了。」
耿定向神色凝重道:「在下何嘗不知,我定不負眾望,全力完成任務!」
張居正微微點頭,說道:「清丈田畝不是你一個人就能完成,需要很多得力助手。」
耿定向急忙請教:「我鑑別人才是門外漢,請您賜教。」
張居正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辦法,人物品流根本沒有定論。我的辦法是用具體事務去試驗他。他若能踏踏實實把任務完成,這就是人才;如果不能,縱然大名震宇宙,也是廢物一個。」
張居正的話讓耿定向馬上想到自己的同門,心學左派的確造就了一群名動天下,卻不能格一物的廢物。他沉默半晌,深情地說道:「福建山高水遠,這一去恐怕短時間內不能相見,必會想念您啊。」
張居正馬上拿出了耿定向去福建的報酬:「你只要在福建待上三年,把清丈田畝的事辦好,我就會把你調回京師,內閣會有一把椅子等著你。」
耿定向「哎喲」一聲:「您誤會了,我不是那意思。」
張居正按著自己的心說道:「但這卻是我的意思,發自肺腑。用你們的話說,就是致良知。」
耿定向笑了。
張居正又嚴肅地說道:「清丈田畝勢必引起當地豪紳的激烈反抗,你所受的壓力絕不會小。你需抱起『苟利國家,生死以之』的信念堅持到底。只要對國家有利,縱然蒙垢受怨,也不要有所退縮。我真誠希望你發揚陽明學『自信無畏』的精神,不畏浮言,建功立業!」
耿定向慷慨激昂,一口乾掉杯中酒,猶如荊軻刺秦王般悲壯,走向了他的戰場福建。
耿定向沒有讓張居正失望,一到福建,就雷厲風行,鐵面無私,心中只有「清丈田畝」一件事,忘記睡覺、忘記吃飯、忘記那群官紳的請求和威脅,快刀斬亂麻地進行清丈田畝的工作。
半年後,他向張居正匯報了工作,福建一半地區已清丈完畢,並且寫下精細的工作總結。張居正大喜過望,舉著耿定向的報告說:「王陽明真弟子必能成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