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案長定堡之捷
2024-10-09 04:35:37
作者: 度陰山
其實在湖北家中和回京的路上,張居正腦子裡始終裝著一件事,上完那封獨裁者宣言後,他馬上就把腦子裡的這件事擺到了桌面上。如你所知,這件事就是長定堡大捷。
當他和小病痊癒歸來的呂調陽說要重查長定堡大捷的真偽時,呂調陽破天荒地反對。呂調陽有充足的理由,長定堡大捷無論真偽,封賞已成事實,而且是皇上下的聖旨。
「況且,」呂調陽大惑不解地說,「封賞眾人也是張大人您許可的。如果重查,未發現問題還好,倘若真發現問題,該如何是好?翻案的話,不是打了皇上的臉嗎?您張大人也會被人說成是出爾反爾。」
張居正冷冷地看了呂調陽一眼,沉思了一會兒,語氣裡帶著嘲諷:「呂公,您也知道長定堡大捷是假的?」
呂調陽大驚失色。長定堡大捷的封賞,表面看是張居正同意的,但消息送到湖北時,朱翊鈞和內閣已經定了封賞的基調,給張居正去信,不過是讓張居正拿出封賞的具體方式。也就是說,長定堡大捷的定性和封賞都是次輔呂調陽與張四維二人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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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調陽聽了張居正的問話,不可能不吃驚。稍有頭腦的人就知道這次大捷太弔詭。呂調陽忽然記起內閣輔臣們溝通此事時,申時行小聲地問道:「我方戰鬥人員連一根毛都未掉,這太不可思議了。本朝自開國以來,和蒙古人的戰役中,這簡直是萬年難遇的奇蹟。」
張四維插嘴道:「皇上已說了,這是大捷,要重賞。小申啊,你還有不同意見?」
申時行立即閉緊嘴巴。於是,呂調陽和張四維拍板:長定堡的確發生了大捷,和這件事沾上關係的人都要賞。這就叫沾喜氣,它能鼓舞人心,更像是磁石,能吸引更多的大捷。
呂調陽一想到申時行那句話,又看到張居正冷酷的臉,馬上就斷定,長定堡大捷是扯淡。可他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想到這點。
人的智慧啊,有時候跟立場、利益有關。
他正胡思亂想時,張居正已把一堆材料摔到他眼前:「這是兵部尚書方逢時多日來調查後的報告,還有遼東巡按御史的調查報告。」
呂調陽慌忙去翻,張居正攔住了:「不必看,我告訴你,那支七八百人的蒙古人就是來投降的。他們因得罪了土蠻,所以攜帶牛羊東來,請求本朝的庇護,想不到碰上了混帳的陶成嚳,讓他們死得如此冤。陶成嚳如果不是白痴,那他就是故意的。這種人,讓他在邊關,遲早壞事。陶成嚳是名利薰心,還情有可原。可你呂大人,居然不分是非,看不清善惡,迎合皇上的意思,糊塗透頂,你這個次輔是怎麼當的!」
張居正越說越激動。呂調陽已是滿臉鐵青,渾身顫抖,恨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永生永世不出來。就當他無比尷尬、恐懼時,張四維、馬自強和申時行來了。三人一看這氣氛,馬上明白呂調陽被訓斥了。
張居正覺得對呂調陽的教訓已到位,馬上轉到張四維身上:「長定堡大捷是胡扯!」張四維也是大吃一驚,他不是吃驚張居正這句話,而是吃驚張居正這句話背後的用意:翻案。
翻案,談何容易。皇上朱翊鈞接到捷報後,就如撿了寶貝跑到天壇去祭天,又宣告天下,搞得連東洋大海最深處的海龜都知道了。當然,如果僅是這一點,損失並不大。至多會有人說君有戲言,張居正說話是放屁。可還有一點,是張四維必須替張居正考慮的,那就是恩賞的問題。先不說其他人,單就張居正的親信,兵部尚書方逢時、內閣呂調陽、張四維就不會高興。這次封賞,已蔭及了他們的子孫。如果翻案,大家肯定一場空,更不必說那些邊防將士了。
他輕聲細語,用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問張居正:「張公有證據了?」
張居正敲了敲呂調陽眼前的那堆材料:「要看嗎?」
張四維是聰明人,根本不必看,因為長定堡大捷第一次進入他耳里時,他就知道這是假的。但他和呂調陽一樣,看到朱翊鈞喜極而狂的狀態,不知不覺地選擇了附和。如今面對張居正,他才意識到當初的行為是多麼愚蠢。
他搖了搖頭,聲音提高了些,因為這是為張居正打算:「張公要翻案,牽扯的人太多。」
張居正知道他的意思,沒有沉思,而是飛快地說道:「正義需要伸張,絕不能打馬虎眼。」
「難堪得很。」張四維又把聲音壓下去。
「那諸位就多包涵,難堪無所謂,國家法度、公正、公義才是正道。」
呂調陽不禁發出一聲嘆息,如同一片枯葉飄落水中。張居正沒有聽到,看向申時行:「你怎樣看?」
申時行看了其他三人一眼,面不改色地回道:「張公說得對,必須要公正。」停了一下,「張公決定了嗎?」
張居正堅毅地點頭,申時行輕輕地咳嗽道:「有幾句話,不知……」
「你說就是。」張居正說。
申時行道:「翻案,意味著您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他們的封賞要被收回。為朝廷整飭綱紀,不顧私人關係,這……」
張居正冷笑:「賞罰是國家重器,賞罰倒置,還成什麼國家?至於私人關係,理解我的人不會有想法,不理解我的人,我何必照顧他們的情緒?!」這話擲地有聲,冷酷無情,內閣的空氣突然冰冷起來,寒得使人上下牙打戰。
內閣會議之後,張居正立即指使他的言官彈劾陶成嚳殺降邀功,請求治罪,同時請朱翊鈞收回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侍郎以及薊遼方面官員的恩賞。
朱翊鈞看到這道奏疏,驚訝地張大了嘴,徵求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說:「事情既已傳開,應該徹查。」
朱翊鈞皺起眉頭:「張先生,這件事真如奏疏上所說的嗎?」
張居正回答:「很簡單,派名得力官員到邊關去查,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朱翊鈞很為難:「張先生,這事……」
張居正正色道:「皇上,賞罰之事,馬虎不得。」
朱翊鈞無可奈何地發出嘆息。
幾天後,派去調查的官員回來報告朱翊鈞,正如那位言官所說的,長定堡大捷是殺降。
朱翊鈞跳了起來,氣得滿臉通紅:「薊遼督、撫、總兵、副總兵全蒙蔽朕,朕宰了他們!」
張居正想不到朱翊鈞如此生氣,暗暗吃驚,急忙用一句話壓住他:「賞罰明當,乃足勸懲,未有無功幸賞,而可以鼓舞人心者!但懲處也不可過當,我看,追奪之前的一切賞賜就可以了。」
朱翊鈞雖然同意了張居正的意見,但仍然氣呼呼的。也難怪他如此生氣,這是他在沒有老師張居正的情況下親自處理的第一件事,想不到結果是這樣。他感到自尊受到殘酷的挑戰,整個人都無精打采起來。
張居正發現了這名學生的情緒,安慰道:「皇上處理政事,需要多方面傾聽察看,不能信一面之詞。縱然是許多人說得一樣,也要從側面進行判斷。」
朱翊鈞握緊拳頭,砸在龍椅上:「這件事連呂調陽和張四維都斷定是真,他們也欺騙朕!今後讓我能相信誰!如果沒有張先生,我該怎麼辦!」
張居正吃了一驚:「這是偏激,很不好。」可朱翊鈞說的也是事實,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的這位學生在日後的歲月中把這種偏激性格發揮到極致,讓大明朝從懸崖上滑落,跌得粉碎。
正當他沉思時,朱翊鈞忽然看向他:「張先生,這件事當初你也同意封賞,也就是說,你也斷定這事是真,難道您也被蒙蔽了?」
朱翊鈞這話半帶不可思議半帶挑釁,這又使張居正吃了一大驚。他沉思許久,才解釋道:「臣在當初奏疏中說過『雖其中有投降一節,臣未見該鎮核勘詳悉』的話。當時離京太遠,很多事不好處理。況且皇上已祭祀了天地,臣不好再說什麼。」
這解釋太蒼白,所以朱翊鈞的質問就如刀劍:「可現在您卻說了。」
張居正啞然。
朱翊鈞覺得氣氛不對,馬上換了副口氣:「張先生,君無戲言,其實我無所謂。我擔心有些嚼舌根的人說您出爾反爾、顛三倒四。」
張居正苦笑:為了國家賞罰重器,被潑點污言穢語有什麼關係,況且,這麼多年來,自己身上的髒水還少嗎?
讓他心情低落的是朱翊鈞的表現。是啊,君無戲言,朱翊鈞第一次親政,想不到就被他張居正推翻。任何一個皇帝,都受不了這種侮辱。
他離開皇宮時,腦海里猛然冒出個想法:這件事是不是做得太不近人情?他是不是有點太較真了?他得罪的豈止是皇上,還有他的同僚、戰友,那可是對他忠心耿耿的人啊。
這樣想著,他一抬頭,看到夕陽如血,正在沉重地墜落。他又想到朱翊鈞,這個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是成熟了還是更倔強了?這種想法稍縱即逝。
對朱翊鈞,他全部是關懷,根本沒有思考過朱翊鈞的人性,尤其是朱翊鈞在緩慢生長的陰暗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