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齊救四官員
2024-10-09 04:35:07
作者: 度陰山
要對四位上疏官員廷杖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北京城。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廷杖足以要人性命。
吏部尚書馬自強有悲天憫人之心,慌慌張張地去拜見張居正。
張居正正在孝帷里匍匐著,馬自強來的目的,他心知肚明,所以他懶得起來。馬自強極力為吳中行等人解釋,他說:「這是群年輕氣盛的少年,冒昧無知,但他們的出發點是好的,為了國家,為了社稷,為了蒼生,他們並非是有意攻擊首輔大人。」
張居正跪起來,面無表情地說:「我正在居喪,管不了外面的事,請馬大人諒解。」
馬自強發現了張居正的冷淡態度,但覺得自己既然來了,就不能白來,於是又說:「皇上震怒,只有您能上疏營救他們,才可免去一場大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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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本來已把身子匍匐下去,聽到馬自強的這番話,身體像彈簧一樣立起來,惱怒道:「皇上震怒,我能營救?!馬大人,你太高看我張居正了!我張居正只是人臣,怎能干擾君王的意志?請回!」
馬自強見再求情下去,也是熱臉貼冷屁股,只好神情黯然地離開。
張居正在孝帷里先是一陣冷笑,接著就是一聲嘆息。他的這聲嘆息有深深的淒涼:四根攪屎棍中,吳中行是他的門生,艾穆和沈思孝是他的同鄉。在這點上,他比嚴嵩還慘,嚴嵩在位十幾年,從未有同鄉攻擊過他。一想到這裡,他的肺就如炸了一樣,心臟劇烈刺痛。他又想到馬自強:這人腦子是不是被門夾了,居然來向他替攻擊他的人求情!
向他求情的人不僅是馬自強,翰林院的官員們最先行動起來,他們聯名上疏請朱翊鈞取消對那四個年輕氣盛的官員的廷杖。但這份上疏如同進了墓道,朱翊鈞毫無回音。
官員們走不通皇上這條路,又調頭走張居正的路。馬自強的失敗是教訓,於是他們曲線救國。翰林院官員沈懋學和張居正的兒子張嗣修是同學,他寫信給張嗣修,請他和張居正求情。一連去了三封信,張嗣修都沒有回信。張嗣修也有難處,他不敢和父親張居正說。
沈懋學又去找李幼孜,他知道李幼孜和張居正關係不錯。想不到的是,李幼孜不陰不陽地答覆他:「張首輔不奔喪有大道在,豈是豎儒所能知?」
沈懋學氣得哇啦怪叫,不禁脫口而出:「看這架勢,張居正原本請求守制,現在卻是有意不丁憂,居然還振振有詞啊!」
他挑事,把李幼孜的信散播,這就激起了很多傳統衛道士的極度反感。他們雖然反感,怒氣衝天,可仍阻擋不了廷杖命令的發布。
翰林院學士王錫爵是正義凜然,並肯為真理而奮不顧身的人,他集結了翰林院諸多學士,來見張居正。張居正在孝帷里守喪,晾了他們大半天。王錫爵急了,也不顧體統,徑直闖進了孝帷面前,請張居正搭救吳中行四人。
張居正平靜地說道:「聖怒太嚴重,說不得。」
王錫爵反應極快:「聖怒嚴重,也是完全為的相公。」
張居正看了王錫爵一眼:「請回吧,守喪期間不便見客。」
王錫爵來了勁:「您守喪期間,還會批閱奏摺?您守喪期間,還能推薦別人?您分明是度量狹小,見死不救,假天子之手以泄私憤!」
這些話是王錫爵冒著無比勇氣和風險說的,在這種時候,膽小如鼠的人都會離張居正遠遠的,王錫爵說完這段話,就等著張居正的雷霆之怒。大出他意外的是,張居正雖然臉色鐵青,嘴唇發紫,卻沒有動怒,如同遭了瘟一樣垂頭喪氣。
他看著王錫爵,把他當成生平的知己,緩緩道:「你說我度量狹小,我請問,這件事是誰先挑起來的?你們真以為我不想回家看望老爹,皇上的旨意在那裡,我如何走?外面人言洶洶,我能救得了他們四個,你敢保證後面不會有人再跳出來拿『奪情』這件事做文章?我看,你們還是饒了我吧,不要來求我。試想,如果我去皇上面前向這四人求情,皇上怎麼看我?如果我真去求情,那豈不是助長了這些人的氣焰?」
幾個問句把王錫爵問得目瞪口呆,但我們說過,他是有急智的人,腹中已有草稿。可當他正要說話時,張居正用一個石破天驚的動作堵住了他的嘴:他突然向王錫爵跪下,「咚」的一聲磕了個響頭,聲音近乎哀求地說道:「大家要我走,偏是皇上不許我走,我有什麼辦法?只要有一把刀子,讓我把自己殺了吧,你們也好心安!」未等王錫爵反應過來,張居正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匕首,誇張地要抹脖子。王錫爵下意識地去搶刀子,張居正號啕起來:「讓我死了吧,只有這樣,你們就安心了!」
王錫爵把刀子甩到一旁,看著近乎瘋狂的張居正在那裡以頭撞地,驚慌地站起來就跑。王錫爵不是被嚇跑的,而是被張居正的反常驚跑的。正如十幾年在你眼前一大家閨秀,突然變成了蕩婦,任是誰,都會被驚到。
王錫爵跑出孝帷,那群翰林院學士看到他蒼白的臉色、飄忽的眼神,明白事情必然不順,於是全都跟著王錫爵跑出了張居正家。
那個張居正撒潑的場景,深深留在王錫爵腦海里,一生未泯。
張居正撒潑,被記入正史,當然是貶大於褒。如果我們設身處地想想,倘若不用這招,他真的很難堵住那些窮嚼蛆的嘴,堵不住他們的嘴,這群人就會一直來,不把他氣死,也會把他煩死。
救人沒有錯,但要看救什麼人。救仇人,那是愚蠢,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可惜那群官員不明白。於是,四位官員的廷杖的執行,就是註定的事了。
明代的廷杖用四個字可以概括:血肉橫飛。其程序是,將受刑人的褲子褪到膝蓋處,趴在地上,兩名行刑員用棍子一前一後地敲打屁股和大腿。行刑員都受過特殊訓練,幾棍子下去,受刑人的屁股以後就不能用了。
1577年十月二十二,吳中行和趙用賢受廷杖六十,吳中行受刑後,已經氣絕。幸虧有人叫來醫生將其救活,割下幾十塊大腿上的腐肉。趙用賢是個胖子,受刑下來仍有氣息,不過大腿上割下來的腐肉也有手掌那麼大,他後來劍走偏鋒,把那塊腐肉風乾,留給子孫做傳家寶。
吳、趙二人受刑之後即被驅逐出京,代價是昂貴的,但收穫也很豐盛,他們美名遠揚,成為天下士子口頭上的真君子。特別是吳中行,簡直大名垂宇宙,直到清朝時,還有言官把他當成「文死諫」的祖師爺。
艾穆和沈思孝所受到的懲罰比吳、趙二人重,他們得到了八十廷杖,廷杖之後僥倖未死,發配邊疆充軍。
但人們看到這四人的悲慘境況後,都緊閉了嘴巴。肉體的慘痛有時候就是這樣,能震懾人的心魄,讓你閉嘴。原本一些咋咋呼呼的人現在突然想到孔子的話,「君子訥於言而慎於行」,又想到老子的話,「善者不辯,辯者不善」。幾根棍子讓他們閉嘴了,張居正在孝帷里長出一口氣:結束了。
世間法則之一:你越是預想到的事,它越不會發生,發生的事,永遠都是你沒有想到的。
一個叫鄒元標的人,突然在眾人噤若寒蟬的壓抑氣氛中跳了出來,掀起另一輪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