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行開炮
2024-10-09 04:35:03
作者: 度陰山
中國歷史上有兩樣東西最害人,一是革命,二是名教。天下許多罪惡,都借這二者之名而行。所謂「名教」,指的是以正名分為中心的封建禮教,守孝就是其內容之一。在那些衛道士眼中,無論如何,張居正都沒有回家守孝,這就是違反名教,天下人都該對其口誅筆伐。
政府官員們齊聚一堂,義憤填膺地議論起來。有人吐沫橫飛道:「五行之屬三千,罪莫大於不孝。孝道乃人倫之本,三年之喪,天下之通義。連天子都該遵守,他張居正居然違背,這是抽了我們讀書人的耳光。」也有人說:「丁憂是法律規定,如有官員死了老爹老娘不上報,還會得到嚴懲。張居正不丁憂,不但踐踏了綱常,還踐踏了法律!」還有人痛心疾首道:「張居正老爹死了,不奔喪也就罷了,居然還不避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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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喧譁起來,有人開始號啕大哭,為名教而哭,為儒家教統而哭。這種情勢使我們產生一種感覺,張居正不丁憂意味著世界末日來了。
在這場撒瘋般的集會中,有一人始終冷眼旁觀,靜耳傾聽。當大家陸續散掉去吃花酒後,他踏著初冬的寒露回到家中,關起大門,正襟危坐於桌前。在閉目沉思了許久後,他呵了雙手,取出筆在紙上鄭重其事地寫下八個字:諫止張居正奪情疏。接著是內容,可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最後,他寫上自己的大名:吳中行。
吳中行,1571年的進士,座主正是張居正。剛步入仕途時,他對張居正相當有好感。這大概是對比的結果,當時高拱在位飛揚跋扈,而張居正沉靜內斂,所以吳中行偷偷和張居正走得很近,並且向張居正表達了自己的崇拜之心。在他眼中,僅從辦事能力上而言,如果一張一百分的試卷,高拱和張居正都能答一百分,但如果把性格因素拉進來,高拱答一百分已用全力,而張居正答一百分,是因為試卷分數只有一百分。
但吳中行對張居正這種崇拜不是沒有底線的,底線就是名教。張居正不回家丁憂,就是踐踏名教,這讓吳中行對張老師的美好印象一掃而空。但他對張老師還是很尊敬的,所以在《諫止張居正奪情疏》中,他把責任推到了朱翊鈞身上:「居正父子,異地相隔,音容不接者十九年,一旦長棄數千里外,陛下不讓居正匍匐奔喪,撫棺而哭,必欲其違心抑情,愁眉苦臉在廟堂之上,這豈是君恩?」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段話都合情合理。
這份上疏,吳中行寫了兩份,在把一份呈上後,他又揣著另一份去拜見張居正。
張居正看了奏疏,愕然道:「已經奏上了嗎?」
吳中行不卑不亢地說:「沒有奏上,是不敢讓老師看的。」
張居正冷冷地道:「真能搗亂。」
吳中行發現了張居正冷酷的眼神,急忙迴避,扯起了別的:「老師您知道嗎?昨天夜裡有一顆彗星,從西南方直射東北,蒼白的尾巴,像一道幾丈長的白虹。天文家說,這顆彗星從尾星、箕星,翻過牽牛星,一直掃射到織女星,這真是個大變異啊。天文方面的官員已經報告給皇上了。」
張居正知道,昨天晚上的確有彗星,北京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寂寞孤獨的彗星划過天空的樣子。吳中行此時說這種事,顯然是在暗示他,因為他不回家丁憂,上天用這種變異來警告。
張居正不信鬼神,但信傳統。朱翊鈞同樣如此,所以吳中行的奏疏上去幾個時辰後,朱翊鈞就下詔要百官修省。百官當然也可以請皇上修省,可以說,吳中行在這方面占了先機。
他雖然占了先機,卻沒有收穫。朱翊鈞扣住他的奏疏不發。吳中行自有他的辦法,他扯開嗓子,在政府里到處散播自己的英雄業績。
人情洶洶。1577年十月初七,終於有人來附和他了。此人叫趙用賢,只是個翰林院檢討,微不足道的一個小角色。
趙用賢大言不慚地給朱翊鈞出主意說:「其實可以用先朝故事,讓張居正奔喪歸葬,回家待四十九天,然後再回朝。」
吳中行在他的奏疏中也提到這樣的辦法。兩人恐怕沒有壞心,可問題是,「奪情」明明已塵埃落定,他們非跳出來說道一番,這正如星星之火,搞不好就會燎原。
張居正怕的就是這個。有人曾安慰張居正,這兩人無論是身份還是奏疏的內容,都不值一提。張居正冷笑道:「兩人是想出名,想瘋了。」隨即又嘆息道,「好名真是害死人,我擔心他們是引線,會引爆一座火山。」
他們果然就是引線,火山很快爆發。1577年十月初八,刑部的兩位中級官員艾穆、沈思孝聯名上疏,請朱翊鈞允許張居正回籍守制。他們以一副萬分沉痛的語氣說:「社稷所重就是綱常,而元輔大臣,則是綱常之表率。如果連綱常都不顧,社稷怎麼能安?居正難道不是人子嗎?如果是,為何失去父親而方寸不亂?位極人臣,反而連個草民的道德都不遵守,何以對天下後世?」
張居正看了之後七竅生煙,朱翊鈞也發了雷霆之怒。正如張居正所說的那樣,奪情事件本來已完,偏偏自己的門生吳中行抽風似的跳出來攪和。他這一攪和,沉浸多年的言官們看到有了用武之地,如果不做點什麼,那真是死不瞑目。張居正恨吳中行,更恨艾穆和沈思孝。
朱翊鈞比張居正還要恨,因為奪情這件事不是他一人決定的,而是老娘李太后和馮保與他一起商量的。他沒有獨裁,卻獲取了罵名。他氣呼呼地問身邊的馮保:「這群人到底怎麼回事,難道他們不知道此時江山社稷離不開張先生嗎?張先生走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張先生走了,他們能承擔起張先生的責任嗎?」
馮保說:「皇上您想啊,他們是把矛頭對準的您,在忌憚張先生的情況下藐視您。」
朱翊鈞的神經被挑起來:「這群人的屁股是癢了,廷杖如何?!」
馮保說:「皇上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