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回家

2024-10-09 04:35:00 作者: 度陰山

  張居正在馮保去他家的第二天就收到朱翊鈞的聖旨。朱翊鈞說:「您受先皇所託輔佐朕,朕如今年幼,您怎可說走就走?守孝當然要,可君恩尤重。折中一下,給你四十九天假,你在北京守制。」

  這道聖旨很快在朝廷引起反響,伶俐的戶部侍郎李幼孜徹夜不眠,全方位考慮這件事。第二天,他就上了一道奏疏,聲稱國家離不開張首輔,所以必須奪情。

  李幼孜的奏疏並未吸引張居正的眼光,因為他正把全副精力用在寫奏疏上。在這道奏疏中,他雖然還說回家丁憂,也說了「臣用三年時間事父,用終生事君」的話,可語氣已不十分堅定。他說:「皇上您說『父制當守,但君恩尤重』,我怎敢不斟酌這兩件事的輕重呢?」

  朱翊鈞再發「奪情」聖旨:「朕頃刻離您不得,怎能長待三年?況且先生緊系社稷安危,不能離開,也不要再固請。」

  以今天的眼光看,人家死了老爹,你用權力不讓人家守孝,這顯然違背客觀人性。但在中國古代,君父之恩是相等的。況且張居正自己也說過這樣的話:「真正的君子,澡心浴德,以整個身心侍奉君王和親人。在家事親,在廟堂事君。事君就要鞠躬盡瘁,不能說勞苦;事君時,這副身體就是君的,親人先放一邊。當離開廟堂回到家中,這副身體就是親人的。」其實這段話是說,事君和事親一樣重要,所以事君所以事親,要看你身在何處。

  

  在李太后和朱翊鈞看來,張居正身在廟堂,又受先皇所託,就該把「事君」放在第一位,其他一切事都要退後,即使是他死爹的事。站在張居正的角度考慮,拋掉對權力的欲望因素,他也不能離開。「主少國疑」,他怎能輕易拂袖離開?

  可理性在很多時候都會敗給人性,張居正思來想去,終於違背朱翊鈞的聖旨,又上奏疏,請求回家守制。這道奏疏陳情哀哀,是一篇絕妙文章。

  他對朱翊鈞說:「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歲,素嬰多病,昨有家人到,致臣母意,囑臣早歸。田野之人,不知朝廷法度,將謂臣父既沒,理必奔喪,屈指終朝,倚間而望,今若知臣求歸未得,相見無期,鬱郁懷思,因而致病,則臣之心,益有不能自安者矣。皇上方以孝養兩宮,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

  針對朱翊鈞說「頃刻不能離卿」的話,張居正說道:「臣之不肖,豈真有卓犖超世之才,奔逸絕塵之力,惟皇上幸而用之,故臣得盡其愚耳!今在廷之臣,自輔臣以至於百執事,孰非臣所引薦者?觀其器能,咸極一時之選。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諸臣,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將臣平日所稱聖賢道理,祖宗法度,此兩言者,兢兢守之,持而勿失,則固可以端委廟堂而天下咸理。是臣雖去,猶未去也,何必專任一人,而使天下賢者,不得以各效其能乎?」

  說完這一大段,張居正加重語氣,說回家守制並非是求得解脫,沒有忘記先皇託孤之事,自己精力還旺盛,報國的時間很多:「願賜臣歸葬,使得身自負土,加一簣邱隴之上。過此以往,死生惟陛下所用之,臣死且不朽矣。」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朱翊鈞的聖旨更為誠懇動人:「連日不見先生,我心若有所失。四十九天猶嫌太長,何況是三年?先生平日所言,我無一不從,今日這件事,您就從了我這一回吧。」

  朱翊鈞這次是鐵了心要把張居正留住,他和呂調陽與張四維說:「張先生即使再上一百本,我也不准。」說完這句話,他看了呂、張二人一眼,意味深長地說,「官員們要知道朕的心。」

  這是個積極的暗示。朱翊鈞此時希望的就是有官員站出來,為他對張居正「奪情」擂鼓助威,推波助瀾。其實不必呂、張二人故意傳播皇上的心思,多日以來,所有官員都明白,張居正的「丁憂」要泡湯了。

  皇上既然已發出積極的信號,一向鼓吹為君王排憂解難的臣子們沒有理由還大眼瞪小眼。於是,御史曾士楚和言官陳三謨陸續上疏,請留張居正。

  明眼人一聽到這二位的名字,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曾士楚和陳三謨都是張居正的言官,多年來沒少給張居正排憂解難。如今他二人先後跳出來,說明這裡面有問題啊。據說,兩人上疏請留張居正後,「人心頓死,舉國若狂」。

  朱翊鈞沒有發現誰的心死了,也沒發現國家人民成了瘋子。他對曾士楚和陳三謨適時的表現大為滿意,迅速命令吏部尚書張瀚慰留張居正。

  張瀚是張居正一手提拔上來的,用時人的話說,他是張居正夾袋中的人。他自己也不諱言吏部尚書這個職務是張居正賞賜的。按人性,此時最該上躥下跳挽留張居正的就該是他,可他沒有。在朱翊鈞挽留張居正的過程中,身為吏部尚書的他,無動於衷。朱翊鈞的聖旨一下,他才極不情願地召開會議。

  吏部左侍郎何維柏第一個發言:「大臣丁憂守制,天經地義,這事恐怕沒得商量。」有官員嘆息說:「皇上要奪情,這也是天經地義的。」

  吏部官員議論了一上午,張瀚一言未發。直到會議結束時,他才慢吞吞地說道:「大學士奔喪,應該加恩,這是禮部的事啊,和我們吏部有什麼關係?」

  這段話透露出的信息是,他不想挽留張居正,但也不想得罪張居正,他把皮球踢得遠遠的。問題是,他這是掩耳盜鈴,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按制度,皇帝的聖旨發到六部後,還要到六科備案。吏科言官王道成直到第三天還未等到那道聖旨,於是去請求張瀚履行聖旨,挽留張居正。

  張瀚這幾天眼看著上疏挽留張居正的官員越來越多,愁腸百結。在他看來,張居正就該回去守制,否則就不符合傳統,就不是好人。他把一肚子邪火發到王道成身上:「萬古綱常要被人踐踏,你也助紂為虐嗎?」

  王道成大吃一驚:「這可是皇上的意思,張大人您糊塗了?」

  張瀚捶胸頓足,哆嗦著雙手,說:「好,好,我明天就去見張居正,你們這群人啊,不知體統啊!」

  張瀚說到做到,真的就帶著吏部附和他的官員來到張居正府上。張居正一聽張瀚來了,大為高興,可幾句話後,張居正可就怒火中燒了。

  張瀚勸張居正應該回家守制,一來盡人子之職,二來遵循國家法度,三來給天下士子做了榜樣,可謂三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張居正內心洶湧,但臉色不變。等張瀚一番長篇大論後,他才緩緩地說:「您沒見到我幾次三番地上疏請辭回家嗎?皇上不讓我走,我能有什麼辦法!張大人也是臣子,試問皇上不允,我如何走?」

  張瀚咳嗽了一聲,道:「您的誠意還不夠。」

  這真是王八蛋才能說出來的話,老爹死了,要回家奔喪的誠意不夠?張居正火了,站起來道:「請張大人教授一下我!」

  張瀚發現張居正火了,急忙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囁嚅著要說什麼。

  張居正大手一揮:「送客。」

  吏部的官員像喪家之犬一樣,逃出了張居正家。

  兩天後,王道成和御史謝思啟彈劾張瀚與何維柏,說他們無大臣之禮,不為皇上分憂。朱翊鈞發了雷霆之怒,勒令張瀚退休、何維柏罰薪三個月。

  張瀚離開京城時,腦海中翻騰起他和張居正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張居正對他說:「昨天雨後去上班,很多人都穿著新鞋,但道路泥濘,全躡手躡腳走路,恐怕玷污了鞋子。有人的鞋子一旦沾染泥巴,就不再顧惜。居身之道,亦猶是耳。倘一失足,將無所不至矣。」

  張瀚對張居正這段話刻骨銘心,所以他自認為自己從做官到被迫退休,鞋子始終沒有沾染泥濘。對張居正的賞識之恩,他在後半生絮叨個不停。

  張瀚的離開,預示著張居正的「奪情」已成定局,凡是阻擋張居正留任的人都是飛蛾撲火。張居正也自以為萬事大吉,擺出了自己的底線。不丁憂可以,他有五個條件:第一,二十七個月的薪水和獎金,他一概不收;第二,朝廷所有祭祀吉禮,他概不參與;第三,入侍講讀,在閣辦事,穿孝服(青衣角帶);第四,章奏具銜,准加「守制」二字;第五,仍希望明年乞假葬父,迎老母來京。

  朱翊鈞立即做出回覆:「第一條不可,張先生清廉,如果沒有俸祿,靠什麼養活自己?最後一條,明年再說。」

  「奪情」大功告成,朱翊鈞很高興,張居正的夥伴們也很欣慰,只有張居正本人,內心突然升起一股不安。這種不安深藏著,時不時地跳出來提醒他一下,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按心學大師王陽明的理論,人心所以不安,是因為思慮太多。思慮太多,是因為做的一些事違背了良知。以這種理論來解釋張居正內心深藏的不安就是這樣的:他和父親張文明的感情遠沒有人想像的那麼深厚。首先是十九年不見,父子之情全靠書信維繫;其次,張文明和張居正在志趣和事業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張文明愛錢,沒有遠大理想,張居正的理想比天還高;最後,自張居正擔任首輔後,張文明沒少給張居正找麻煩。所以張居正回家守孝,絕大一部分原因是遵循傳統文化。

  張居正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至深,又對權力無限熱愛,在孝和權力上,他最終選擇了權力。可良知告訴他,這是不對的。他的憂慮和不安正是良知在發揮作用。實際上,他不是個對權力本身極度熱衷的人,他只是把權力當成手段,最終目的還是為了這個國家。這也可算作是他的良知。正是這兩種良知的交互作用,使得他一會兒覺得被奪情是天經地義的,一會兒又覺得不回家守孝有違人性。

  人所以強大,是良知的力量,而有時候脆弱,也是良知所導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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