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元標再掀波瀾

2024-10-09 04:35:11 作者: 度陰山

  鄒元標是江西人,九歲即讀通儒家經書,二十歲時出遊,遍歷名山大川,到天下各個書院踢場子,因其學富五車,又能言善辯,所以在辯才上無人是他的對手。他的志向也異常遠大,認為男兒當自強,有道德的人就不能消極退讓和放棄指責。1577年,他中進士,到刑部實習,蒼天有眼,他趕上了張居正奪情事件,以他的性格,這正是他大顯身手的機會。

  他連上兩道奏疏,請朱翊鈞允許張居正回家丁憂。但很遺憾,他位卑言輕,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吳中行等四人被廷杖時,馮保特意命令全體京官觀賞。在血肉橫飛和受刑人的慘叫聲中,鄒元標的雄性激素加速度升高,他有了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快感。廷杖完畢,大家都去救人,他卻從袖子中抽出一封信,交給小宦官。

  小宦官問:「何事?」

  鄒元標平靜地回答:「請假。」

  小宦官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鄒元標這封信是彈劾張居正的,大概沒有人能想得到這麼變態的人,剛觀看完行刑場面卻去犯相同的錯誤。小宦官把鄒元標的信交給馮保,馮保看後驚駭道:「真有不怕死的啊!」

  這封信很快就到了張居正手上,馮保派人特意提醒張居正:看信之前要有個心理準備,因為鄒元標這小子的話說得太難聽。

  

  張居正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被人罵死,可看了鄒元標的彈劾書,還是氣得渾身發抖,險些暈厥。

  鄒元標的這份彈劾書,大有潑婦罵街的神韻。他首先批駁朱翊鈞對張居正「有利社稷」的評價,他說張居正雖然有才,但學術卻很異端。志向雖正,卻剛愎自用,設施乖張。接著他對朱翊鈞說:「您應該自立,不要總被張居正牽著鼻子走,否則這輩子就算完了。」然後猛地拐到張居正身上,「張居正經常說『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我看他果然夠非常的,連老爹死了都不回家奔喪。守孝是五常之道,他踐踏大道,留戀權位,這是違背良知的禽獸行為!」

  自奪情事件以來,還沒有人說張居正是禽獸,鄒元標開了個先河,他付出的代價自然也和別人不同:他被廷杖八十。馮保告訴行刑員:「給我好生打著。」很多人認為鄒元標必死無疑,想不到他憑著胸中的浩然正氣,堅持下來,被發配邊疆。雖然如此,張居正還是給他的肉體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痕跡,他從此成了個瘸子,直到四十多年後,如果坐久,還會突然從椅子上摔下來。

  據說被驅出京城後,張居正還派了殺手去宰他。幸運的是,這名殺手追錯了路,鄒元標才逃過一劫。若干年後,鄒元標重回北京,擔當重要官員。當時已是熹宗天啟皇帝(朱由校)末年,他眼見國事敗壞,才想起張居正的好來。他拄著拐杖四處奔走,為張居正平反,並每夜焚香,祈禱上天能再降下一個張居正來。有人問他:「你不記得自己屁股被打爛的事嗎?那可都是拜張居正所賜啊。」他卻苦笑道:「年輕時太無知,現在明白了,恐怕已晚了。」

  人只有到末世時,才會想到那些力挽狂瀾、頂天立地的偉大人物的好。

  鄒元標用殘廢換來了天下美名,士大夫們都說他是頂級男兒,是天底下第一君子。他拄著拐杖去邊疆了,可就因為他,奪情事件再度升溫。無數的人都決心用腐爛的屁股換取天下之名。張居正有成人之美的心,既然屁股的主人都不憐惜他們的屁股,他何必狗拿耗子。於是那段時間,紫禁城中隨時都有慘叫聲,廷杖行刑員累個半死。

  張居正不僅要迎戰那群想獲取清譽的人,還要對付他的朋友。鄒元標事件後,呂調陽和張四維來找他,委婉地勸告他回老家丁憂。張居正不為所動,只是說:「聖旨不可違抗。」呂調陽和張四維碰了一鼻子灰,嘆息著走了。

  戚繼光居然也來信說:「平息輿論的最好辦法就是回家丁憂。」張居正給戚繼光回信說:「您遠離京城,不知事情原委。有些人別有用心,是想趕我走。我如果走了,豈不是正符了他們的心意。皇上英明,恐怕也看到這點,所以才堅決挽留我。我當然想回家,可我怎敢違抗聖旨啊?」

  這些人只是勸他回家,並未說出不中聽的話來。他的另一位朋友周友山可就很不客氣了,他說:「您這是戀位,不是君子所為!」

  張居正冷靜而又坦然地回復道:「戀位並不是壞事。當大責重任的人,心存國家,不同於普通臣僚,不可輕言拋去。所以古人說,戀之一字,古純臣所不諱言。如果只是為官位,持祿自固,則又當別論。但天下人都知,即使天下人不知,您也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天下人如果真懂得這其中的道理,那就真能如理學大師張載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為萬世開太平了。」

  周友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而且他也不在張居正的位置上,所以無法理解張居正的想法。張居正當然戀位,這是因為當時的客觀形勢使內閣成了帝國的政治重心,而他張居正又是這個重心中的神經中樞,他就是要去,也不可能得到朱翊鈞的許可。他明知無法脫身,又何必裝腔作勢,博取個恬退的虛名?

  但這種心思,很少有人理解,即使有人理解,也假裝不理解。就在這種難得糊塗的中國傳統智慧中,有些人見上疏已無效果,於是另闢蹊徑,散播起了謠言。其中一條謠言最讓張居正震驚:張居正要謀反。

  這謠言一下道出了這次奪情風波的本質,如果吳中行等人反對奪情是出風頭的話,那後來的一批人反對奪情,其實就是想讓張居正滾蛋。他們不是痛心疾首名教被張居正踐踏,只是痛恨張居正的新政。

  張居正要謀反的謠言主要有三條內容:第一,張居正擅權,目的當然是謀反;第二,張居正連名教都能踐踏,可以想見他的心有多狠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第三,張居正用淫威處置正直官員,這是為他謀反掃清道路。

  謠言不一定止於智者,也不一定止於沉默者,張居正和朱翊鈞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朱翊鈞很快就發了一道聖旨。聖旨說:「我是天下君,進退予奪我說了算,豈臣下所敢自擅?元輔張居正不回家丁憂,是我下的命令,和他何干?那群屁股被打爛的官員也是我下的命令,又於張先生何干?你們不要胡說八道,干好自己的事,如果你們管不好自己的嘴,我就修理下你們的屁股!」

  這道上諭馬上起了作用,謠言煙消雲散,之前紛紛跑來貢獻屁股的人也日益稀少。

  張居正適時地上疏請求朱翊鈞恢宏聖度,不要和這些人再計較下去。看上去,張居正這是要收拾人心,人人都知道,廷杖了那麼多人,背後的主謀就是他張居正。他已被人打上了「心地狹窄」的烙印。實際上,張居正並非是想收拾那群大嘴巴的心,這是沒有必要的事。他只是希望奪情事件儘快消停,他不想把一部分精力浪費在這上面。

  可天下事往往不遂人願,就當他覺得一切都要結束時,又一起風波來了。這場風波不在北京,而發生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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