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掉陳啟邁

2024-10-09 04:19:57 作者: 度陰山

  1855年的曾國藩只缺一樣東西——錢,他干任何事都需要錢,而這些錢,中央政府給的很少,甚至是不給。所以自組建湘軍以來,曾國藩始終靠兩個字——乞討——度日。

  一年前攻克武漢時,他認為可以好好在湖北撈一大筆,想不到咸豐讓他立即東下。雖然時間緊迫,曾國藩還是在湖北撈了一筆,但這筆錢在抵達九江和湖口時就所剩無幾,隨著攻堅越來越難,錢也日漸稀少。他曾向咸豐皇帝請求過發餉,可咸豐皇帝身邊有些混球認為湘軍是他曾國藩的武裝,不是國家軍隊,所以不能拿國家的錢養活私人的部隊。咸豐冥思苦想許久,才承諾曾國藩22萬兩白銀,其中江西巡撫陳啟邁應落實8萬兩。可直到曾國藩狼狽來南昌,其他14萬兩白銀連個影兒都沒有,陳啟邁的8萬兩任務也只完成了一半。

  曾國藩來南昌後,要陳啟邁拿錢出來,陳啟邁裝聾作啞。曾國藩只好找咸豐皇帝,他情感深沉地談了當前的局勢和軍餉的必要,無論如何都希望咸豐能提供他一筆錢,否則九江、湖口將功虧一簣。咸豐皇帝急了,下令給陳啟邁:曾國藩要鷹毛,你不能給雞毛,傾江西全省之力,務必保證曾國藩的軍隊有吃有用。

  陳啟邁對聖旨相當敏感,急匆匆地跑來找曾國藩,開門見山:「同學啊,搞這麼大動靜幹嘛啊。」

  曾國藩秉承儒家忠恕之道(站在別人角度考慮問題),不無歉疚地說:「同學,我真是迫不得已。」

  陳啟邁一笑:「我非是不支持你,咱們是同學,能不幫忙?可你來南昌多日也看到了,江西實在沒有錢啊。」

  

  曾國藩微笑著:「無論如何都請陳大人再幫忙。」

  陳啟邁轉動眼珠:「南昌城牆上有一百五十尊大炮,你拿去吧。」

  「我拿?怎麼拿?」

  「要你的人來搬啊。」陳啟邁故作驚訝,「我給你東西,難道還要我搬?」

  曾國藩有點生氣:「巡撫大人你太開玩笑了,我的人都在前線賣命,哪裡有時間來搬這東西?」

  陳啟邁又好氣又好笑:「曾大人你才太會開玩笑,你的人恐怕有一部分正在南昌城收稅呢吧?」

  陳啟邁這句話應做補充。曾國藩一到南昌,就設立了一個稅務局,陳啟邁收的如果是地稅,他收的就是國稅。最讓陳啟邁看不慣的是,曾國藩似乎有種先天而來的與鄉紳打交道的魅力。他才來南昌幾天,就和鄉鎮土豪們打得火熱朝天。而這些土豪為曾國藩捐款捐物,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他陳啟邁去鄉鎮要點東西,實比登天還難。

  曾國藩並未被陳啟邁的冷嘲激怒,而是心平氣和地說:「打仗需要錢,而您撥款的速度太慢,我插手稅務,是為了大清江山社稷,實屬權宜之計。」

  陳啟邁誇張地大笑:「同學,我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當有人說這話的時候,說明他已打定主意講了,而且這話對聽者來說肯定不當講,所以曾國藩沒有任何反應。

  「我個人認為,你的湘軍在江西就是個累贅。你說你的軍功是保障了江西,可現在九江、湖口都在長毛手裡,何來保障江西?你們攻下來的城池,今日得明日失,於大局無補。比如漢口、漢陽,哦,對了,前些日子,武昌也失了。尤其讓皇上忌諱的是,你的湘軍不是國家軍隊,是你的私人武裝。天下但凡聰明人怎麼能相信你是為了大清江山社稷?」

  陳啟邁說得唾沫橫飛,他可沒有注意到曾國藩已豎起三角眼,臉上籠起烏雲。

  曾國藩始終堅信這樣的人生哲理:在我未完成大業(消滅長毛賊)前,我不可能交出兵權,誰來搶我的兵權,誰就是我的敵人。這條人生哲理和當時的形勢緊密相連,因為政府正規軍不能打仗,政府正規軍不能打仗的原因是腐敗,所以縱然是十萬天兵天將,一旦被政府領導,就會變成一群蝦兵蟹將。

  這是曾國藩的底線,陳啟邁勇猛地跨過了這條線:他想直接指揮湘軍羅澤南部。羅澤南部湘軍在一個月前從九江前線撤入江西東部,防禦從安徽南部向江西推進的太平軍。當時曾國藩正在手忙腳亂地收稅,無暇和羅澤南做親密聯繫。陳啟邁趁機插腳進來,向羅澤南發布命令。

  曾國藩動了大肝火,儒家的自我克制蕩然無存,他暴跳如雷,當著湘軍高級將領們的面咒罵陳啟邁越權,毀壞了同學情誼。曾國藩痛斥道:「陳啟邁簡直比洪秀全還可惡。」有位高級顧問靦腆地站起來,用手在脖子上一比劃:「很簡單,就這樣。」

  曾國藩倒抽一口涼氣,他從未想過要對陳啟邁動刀子,這是流氓做派。他畢竟和陳啟邁有同學之誼,別人不仁,他不能不義,儒家思想告訴他,要想搞別人之前,必須先仁義一下。

  他火冒三丈地來找陳啟邁,陳啟邁預料到他會來,早已準備好一切。曾國藩一闖進來,還未開口,陳啟邁拿出十二分的熱情,衝到曾國藩身前,手裡托著一幅人物肖像:「同學,來得正好,我新得一人才,早就聽說你相面功夫一流,今日幫我把把關如何?」

  曾國藩斜眼一看,不禁怒火中燒,那張人物肖像肥頭大耳,正是羅澤南!

  換做別人,早已對陳啟邁揮舞老拳,但曾國藩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學習到了自我克制的本領,他用盡大力氣使自己忍耐下來,不慍不火地回了一句:「我不會看相!」

  陳啟邁故作驚訝地向後一退,「不可能啊,我聽說多年前您在京城見過江忠源後,就對人說,我看他這面相將來必立功名於天下,但當以節義死。當時可是太平盛世,長毛未起,您就從面相上看出江忠源的命運來,真是非同凡響。如今怎麼謙虛起來?」

  曾國藩不想和陳啟邁扯皮,想了一想,問道:「羅澤南是我的人,你直接指揮他,恐怕多有不妥。」

  陳啟邁一笑,沒有搭話。

  曾國藩一拳出去,似乎打到棉花上,很不通透,只好換個角度:「我平生做人做事,最講究一個字……」

  「誠嘛……」陳啟邁拉長了聲音,露出輕蔑的哂笑。

  「錯!」曾國藩睜著三角眼,「是『和』,和衷共濟,才能移山填海。但你卻總搞小動作,鬧得大家很不和,如此下去,不必長毛來,我們自己就完蛋了。」

  陳啟邁激動起來,把羅澤南的肖像拍到桌子上,怒氣衝天:「同學,注意你的措辭!先不說你那『和』字是否真有奇效,我們只說到底誰在搞小動作,鬧不和。我是江西巡撫,掌握江西軍政大權,你只是中央的一個侍郎,憑什麼你要在江西行使你不該有的權力?這是越權,我不參奏你一本,已是給足你面子!」

  「參奏」兩個字如閃電一樣射入曾國藩的腦海,他立在那裡,愣了半天,突然向陳啟邁一笑,「多謝,多謝!」

  說完轉身就走,陳啟邁被搞得莫名其妙,也愣在那裡,琢磨了半天,也沒有想明白曾國藩那四個字的意思。半月後,他才明白了曾國藩多謝他的原因。

  曾國藩跑回辦公室,找來高級參謀劉蓉,要他寫一道參劾陳啟邁的罪狀。劉蓉是惡人先告狀和無理也能奪三分的主,很快就寫好了參劾狀,參劾狀指出了陳啟邁有十大罪狀,這十大罪狀非常朦朧,比如「縱兵擾民」「用兵無章」。咸豐皇帝看了半天,憑藉聖明,終於明白了,不拿掉陳啟邁,曾國藩就難以施展拳腳。曾國藩難以施展拳腳,長毛賊就會繼續猖狂,那他的江山就不穩固。這遞進思維要他迅速做出決斷:撤了陳啟邁的職。

  陳啟邁被拿下,代替他的是滿人官員文俊。文俊有種族自豪感,瞧不起漢人曾國藩,比陳啟邁還不是東西。

  曾國藩向「本我」發出了抱怨:真是流年不利,小人太多。他的「本我」回應道:抱怨是人生大敵,是惡,趕緊祛除他。

  曾國藩就跑到床上靜坐,克制「抱怨」這一大敵,幾個時辰後,他睜開眼,眼前已經是個不抱怨的世界了。

  文俊的無賴做派和曾國藩的「克己」氣質形成鮮明對照,由於文俊是滿人,所以曾國藩不能像對付漢族官員陳啟邁那樣對付文俊。他所能使用的招數只有一個:隱忍不發,任憑文俊在他身上耍把式。

  一方面他要憋出內傷般的應付文俊,一方面還要為他在前線的湘軍弟兄們苦心積慮尋找軍餉,曾國藩身心俱疲,癬病發作。夜晚不能入睡,每當匆忙走在街上,身後皮癬飛舞,形成一幅詭異的畫面。

  縱然如此操心操肺,曾國藩感覺還是不見效果。在給家人的書信中,他自我批評說,「所做的一切對國事都毫無益處,很不如人意。」但曾國藩寫家書,很多時候都不是發自「誠」。比如他說,我食俸祿已很久,不得不把國家的憂患當作自己的憂患。他把國家的憂患當作自己的憂患不假,但食俸祿已很久卻是假的,因為自創辦湘軍以來,他一直在自力更生。

  顯然,曾國藩寫家書的讀者有兩位,一是家人,二是外人。

  家書要寫,路也要繼續向下走。曾國藩繼續霉運當頭,道路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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