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抉擇都不對
2024-10-09 04:19:54
作者: 度陰山
1855年的春節,曾國藩在羅澤南營中憂心如焚。他給家人寫信說,我終日惶惶,如坐針氈。他還說,不知這次是否能挺過來。他更說,丟了很多東西,特別是家書,只為此故,愁眉到今。
讓他愁大眉的事才剛剛開始。當他惶惶不可終日時,太平軍在石達開的謀劃下,開始在長江北岸發動凌厲的反攻。那位筆桿子特別快的湖廣總督楊霈被打得一路後撤,太平軍輕而易舉地占領了漢口、漢陽,武漢三鎮只剩下孤零零的武昌,在刺骨的春風中搖搖晃晃。
曾國藩面臨有生以來最嚴峻的選擇。
1. 湘軍全部回援武漢;
2. 湘軍一部回援武漢;
3. 湘軍繼續逗留江西。
如果選擇1,那就預示著整個湘軍要回到武漢和太平軍一決生死;如果選擇2,那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選擇3呢?
曾國藩靜坐下來,半個時辰後,心緒平靜,他開始使用理學方法論——格物致知。
回湖北有個好處,他可以推掉打不下九江和湖口的責任。以後北京城偉大的咸豐問起來,他的回答會很有底氣,我是救援武昌啊。但也有壞處,因為楊霈這老小子還在湖北,整個湖北仍是他說了算。曾國藩想起當初楊霈搶他功勞的事,不禁鼓起了鼻子。
不能回武昌!只要把九江和湖口拿下來,他就有了自己的地盤,不必再看楊霈那老小子的臉色,更不必和他生氣。但武昌危急,如果見死不救,以後咸豐問起責來,他肯定脫不了干係。他站起來踱步,一個時辰後,腿有點麻木。但頭腦越發清晰了:絕不回武昌。
鋪開紙,他給咸豐皇帝寫道:目前的形勢異常複雜,湘軍的進止機宜搞得我頭昏腦漲。然而就在這頭昏腦漲的剎那清醒時,我看到上蒼指點的那道光芒。
上蒼說了什麼呢?曾國藩代天言道:「長毛如今進攻武漢,湖北軍隊肯定無法抵擋。長毛的小盤算是攻占武漢,將湘軍夾在中段,斷我後路,活活餓死我們。如果長毛攻占武漢,西窺探荊州,南窺探湖南,防不勝防,這是我最憂慮的第一點。第二點,如果湘軍撤出江西回援武漢,則幾個月來辛苦創建的戰果將付之東流,實在可惜。湘軍軍餉全仰仗江西,湘軍如果撤圍九江,九江長毛勢必內犯江西,湘軍軍餉必斷絕,而且陷入鄱陽湖的輕快水軍戰船百餘艘,士兵二千餘人,也就交代了。還有第三點,湘軍陸軍在九江和湖口城下奮勇作戰,奈何賊人拼死抵抗,我湘軍士兵士氣已不如從前高漲,突然撤軍,更會讓士氣跌入低谷,到那時候回武昌就等於回地獄。」
我的意見是,湘軍繼續圍攻九江、湖口,我調出一支精銳水軍駛回武漢江面,堵截長毛水軍。
聰明人一眼就可看出,曾國藩說了大半天,左旋右轉的,無非是不想從江西撤兵。天老爺果然長了眼,這道奏摺發出的當天夜間,突然江風大作,波濤洶湧,湘軍停泊在湖口的一半水軍被風浪擊得粉碎。
風平浪靜後,曾國藩抱頭痛哭。當時的形勢對曾國藩而言,已是泥濘世界。他和羅澤南掏心窩子道:「就是不發出那道圍攻九江、湖口的奏章,我也無臉從江西撤兵回湖北啊。」
羅澤南說:「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去南昌,找您的老同學陳啟邁。」
江西巡撫陳啟邁的確是曾國藩的老同學,在曾國藩圍攻九江、湖口時,陳啟邁不遺餘力地給曾國藩送糧送錢。曾國藩仰天長嘆,格物致知了好幾日,終於決定去南昌。
臨行前,他把羅澤南和塔齊布叫到身邊,深情地說:「九江和湖口,還是要打。水軍現在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仰仗你們陸軍。拜託兩位了。」
塔齊布捶了胸口一拳道:「我一定不辜負曾大人的厚望。」
曾國藩無力地擺擺手:「這也不是什麼厚望,實在是逼不得已。你們不打九江、湖口,我到南昌連站直的資本都沒有。你們就是我的脊柱啊!」
這番話發自肺腑,深刻體現了曾國藩常提倡的「誠」字。三人灑淚而別,曾國藩只帶了三個隨從徒步而行,這是儒家修行法,目的是通過跋涉艱苦的道路來修煉內心。
從九江到南昌,路途並不遙遠,所以曾國藩一行四人很快就抵達南昌。
南昌城門可以羅雀,沒有人來迎接他,因為沒有人知道鼎鼎大名的曾國藩會來南昌。
曾國藩徑直走進南昌巡撫衙門,見到陳啟邁,掛上一張苦瓜臉:「兄弟,我來投奔你了。」
這句話一出口,曾國藩已把持不住,仿佛剎那就蒼老了幾十歲,他顫顫巍巍,弱不禁風,要向陳啟邁懷中倒去。陳啟邁慌忙躲閃,一面讓人來攙扶。
曾國藩被扶進椅子,如一攤泥。陳啟邁大大咧咧地坐到椅子上,想了一想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也不必太在意。大家都沒有想到九江和湖口這彈丸之地竟如此難以攻克。孟子說過,天將降大任……」
陳啟邁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看到曾國藩擺手示意他停下。曾國藩喘了口長氣說道:「我這次來,不是聽聖人教誨的。請你替我辦幾件事。」
陳啟邁「嗯」了一聲,語調冷淡。
曾國藩不管這些,恢復了往日的底氣:「陷入鄱陽湖的水師需要食物支援,請您速速辦理。」
「哦。」
「我知道你們南昌新製造了特級戰艦十三艘,我要用。」
「哦。」
「發出告示,湘軍要招兵。」
「咳咳,」陳啟邁用拳頭頂住嘴,「曾大人,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我這個巡撫看上去威風,南昌城看上去壯麗威武,其實都是空殼子,十三艘戰艦是現成的,可以給。鄱陽湖水師的食物也可以給,但你做好心理準備,食物只能供他們吃個半飽。至於招兵,費用問題很麻煩。」
曾國藩站起來,整個人光芒萬丈,正要開口。陳啟邁打斷了他:「曾大人,您來得突然,但還是準備了接風宴,吃了飯再說。」
飯非常簡單,曾國藩感覺是下人吃剩下端上來的。一面吃飯,曾國藩一面感慨,這真是個成敗論英雄的時代,勝了什麼都好說,敗了怎麼都不好說。這頓飯吃得非常憋氣,但正是這種殘酷的現實,刺激了曾國藩血液里的頑強鬥志。他吃完飯一抹嘴就跑到湘軍在南昌的辦事處,召開總結會議。
會議上,曾國藩聽取了湘軍文員們激情四射的發言,他一面聽一面點頭,這是出於禮貌。實際上,曾國藩發現這群未上過戰場的笨蛋文員四六不懂。最後一位文員演講完畢,曾國藩忍了多日的邪火終於發了出來。他破口大罵自己的那群文員,把自湖口慘敗以來所有的憋屈都狠狠地發泄出來。會議散後,他又跑進廚房重新吃了一頓。
那天夜裡,曾國藩在迷迷糊糊、噩夢連連中被叫醒。勤務兵不無悲痛地告訴他,大批文員都捲鋪蓋走人了。
曾國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臉色在月光下如同死人。他想了半天,才半死不活地說:「一個人連承受被責罵的能力都沒有,還能成什麼事。隨他們去吧!」
勤務兵認為曾國藩有理解誤區,他整理了思路,侃侃而談:「非是如此。他們所以離開您,因為您自出山以來霉運當頭,勝少敗多,人家已經對你已失去信心。人人都想跟著個順風順水的人,攀龍附鳳,得點好處。可跟著您能得到什麼好處?」
曾國藩大吃一驚:「想不到別人還有這種心思?我曾國藩辛苦出山,只為天下太平,他們竟然把我當成聚寶盆。這種人走了也罷,只要李元度不走就好。」
李元度沒有走,他對曾國藩倒是忠心耿耿,而且敢做曾國藩的直友。第二天早晨,他主動來找曾國藩。曾國藩去拉他的手,發出風箱似的聲音:「老友,我們要好好談談了。」
李元度伸出胳膊去摸曾國藩,如同瞎子走路。這不是在出洋相,他高度近視,前幾天又不知把眼鏡丟哪兒了,所以現在走路全靠雙臂和感覺。
「是,咱們該好好談談。」二人互相攙扶坐定,李元度說。
曾國藩情緒很激動,所以沒有做長時間考慮,就脫口而出:「我一向以誠待人,想不到別人卻不以誠待我,在危難時刻,離我而去。」
李元度想了一下,慢悠悠地問道:「您所謂的誠,到底做何講?」
「不欺、無私、至虛。」
李元度找到自己的兩隻手掌,拍了兩下,這掌聲里有諷刺,曾國藩聽出來了:「這是何意?」
「您說得好哇,我鼓掌叫好。可您只是說得好,做得卻很差。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你不能指望別人都和你一樣,以至誠之心對待別人。他們離開,必有離開的理由,這理由就是他們的『誠』,我想,您所謂的『不欺』就是不要欺騙別人和自己的良知吧。」
曾國藩只好點頭承認李元度說得對,他撇開這個話題,談另外的,也是他頭腦中最恍惚的:「自出山以來,我連遭岳州、靖港、湖口三大敗,我格物致知了許久,也搞不清楚。我是不是個不知兵的人呢?」
李元度想了想,說道:「非也,您的失敗恰好是因為你知兵。」
曾國藩大驚,李元度緩緩說道:「如果岳州之敗是天意,那靖港之敗就是人為,用兵之術,貴在確定目標而不更改,您則是朝令夕改,所以才有靖港慘敗。至於湖口之敗,氣太盛,以為大局在控,其實是被人所控啊。」
說完這段話,李元度慌忙去看曾國藩的臉色,但很遺憾,他什麼都看不到,只是隱約感覺到曾國藩深吸了一口氣。過了許久,才聽到曾國藩又長出一口氣:「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向來善聽人言,博採眾長,以為己用。我的心胸雖不如古聖先賢那樣寬廣,但至少能容人正確之言。我剛才說『誠』有『至虛』的意思,就是要虛懷若谷,心胸廣闊,能容納萬事萬物、萬人之言。」
李元度很欣慰,曾國藩繼續說道:「我看這用兵啊,就如同下棋。棋術高低要先看棋譜,但臨局走子,對方未必按棋譜來下,那我從棋譜上得來的陣就成了擺設。又如射箭,射箭教科書上講的是身正,但身正也未必都能命中。因為成敗都在變化萬端之中。我看啊,勝敗之情,就如下棋發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這段深沉的總結讓李元度大為感動,他原以為曾國藩這次不可能挺過來了。曾國藩最後如釋重負地說道:「人凡發一謀,舉一事,必有風波磨折,只要堅忍不懈,總可有志竟成。人不怕失敗,只怕在失敗中沉溺而難以自拔。」
李元度激動起來,去找曾國藩的手,握緊了,聲音哽咽:「大人,好樣的!」
中國儒家最得意的一點就是,萬物皆備於我,艱難困苦非但不能摧毀我,反而會成為磨練我的動力。我把艱難困苦和一時的窘迫當成是磨刀石,千磨萬礪雖辛苦,但非得經風雨才可見彩虹!
曾國藩振奮起來,忙忙碌碌:十三艘大戰艦傲然駛向鄱陽湖,源源不斷的物資船隻航行在江上。保住鄱陽湖的艦隊後,他又招兵買馬,重新構建湘軍力量。同時命令羅澤南和塔齊布,只要還有一絲力量,就絕不能停止對九江和湖口的進攻。
他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戰場上,卻想不到戰場之外還有更大的敵人,這個敵人就是老同學陳啟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