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左膀右臂

2024-10-09 04:20:00 作者: 度陰山

  1855年烈日炎炎的夏天,曾國藩在南昌城不動如山地領受文俊的冷嘲熱諷。他畢竟不是山,堅持不了多久,所以在錢糧稍微充足後,就帶著一支水軍進駐南康。一來躲避文俊那張臭嘴,二來,他要重新對九江和湖口布局。

  對於九江和湖口二城,曾國藩仍堅持己見,那就是持久地圍攻。塔齊布高度支持曾國藩,所以曾國藩抵達南康後,塔齊布在九江躍躍欲試,要去和曾國藩暢談一番。南康和九江雖然只隔了個廬山,但由於太平軍游擊隊的襲擊,曾國藩和塔齊布要見面很不容易。兩人多次約定騎馬相見,都未能如願。直到六月份里最熱的那天,曾國藩和塔齊布終於得到機會相見了。

  這是自曾國藩離開九江前線到南昌後二人首次見面,塔齊布抓住曾國藩的胳膊,眼眶裡全是淚水,曾國藩也落淚。塔齊布說曾國藩白髮多了,曾國藩就說塔齊布瘦了。塔齊布說曾國藩精神差了,曾國藩就說塔齊布臉色難看,應是營養不良了。

  二人互相關愛後,就談到正事。那天的天氣酷熱難耐,曾國藩慷慨激昂,塔齊布被曾國藩的言辭挑撥得熱血上涌,所以兩人拼命地搖著扇子,汗水還是不停地往下流。

  曾國藩和塔齊布最後達成共識:在七月的雨季發動一次大規模攻勢,這是最後一搏,能攻陷九江最好,如果無法攻陷,那就從九江城撤兵。

  塔齊布跑回九江大營後,磨刀霍霍。從前的攻城器械已不能用,塔齊布命人晝夜加班製作工具,僅雲梯就製作了數百架,又徵收了布袋四千,結了幾千條竹筏。擋牌、竹盔堆積如山,太平軍在九江城下看到塔齊布幹得熱火朝天,不禁心膽俱裂。

  塔齊布萬事俱備,只差一個月黑陰雨之夜。這樣的夜晚數不勝數,但塔齊布按曾國藩的訓導,要在這些黑夜中挑選一個最好的日子。這個日子就是七月十五,南方民間所說的鬼節。

  

  非常遺憾的是,七月十五那天,突然天空放晴,月亮又大又圓,連九江城牆上的茅草都能看清。這真是絕佳的諷刺。塔齊布氣得吐出一斗血來。

  他為了湘軍,為了曾國藩,為了大清江山,灑了太多熱血,幾次都想拋掉頭顱,但老天眷顧他,始終保佑著他在戰場上的幸運。然而這一次,福運離開他。七月十八,塔齊布吐完胃裡最後一口血,一命嗚呼。

  這是個天大的噩耗,曾國藩得到消息後,不管通往九江路上有多危險,只帶幾十個隨從,策馬加鞭,飛奔而來。一見塔齊布屍體,他無法控制地撲到屍體上,放聲大哭,如喪考妣。

  這既是哭塔齊布,又是哭他自己。塔齊布在他形單影隻時離他而去,對於他和塔齊布,都是最悲痛的事。

  塔齊布這隻曾國藩的左膀離他而去,他還未從悲痛中復甦,又一個更重大的打擊來了。這就是羅澤南的出走。

  事實上,從曾國藩創建湘軍到1855年的酷夏,曾國藩所依仗能打的人只有塔齊布和羅澤南。

  塔齊布屍骨未寒,羅澤南就顛顛地跑來,和曾國藩談論一個極有前景的大計劃。羅澤南這段時間忙得四腳朝天,四個月前,他在南康和九江察看多次後,像發現外星生物一樣的跑去對曾國藩說:「太平軍上控制武漢,下占據南京,湖口乃中游要塞,其志在必得。縱然咱們攻克湖口,也難以據守,更不能擺脫與之相持長江中斷的被動局面。要想打破僵局,改變目前半死不活的被動地位,必須回師上游,攻克武漢。而要攻克武漢,又必先據其上游的崇陽、通城、咸寧一帶,以錘擊武漢的後背。」

  曾國藩思考了許久,確信羅澤南的計劃沒錯,但他就是不肯痛快地答應。原因有二。第一,其時,他正和陳啟邁的矛盾激化,其中一個激化點就是他羅澤南;第二,羅澤南去武漢,除了戰略目的外還有私人目的,那就是增援上任不久的湖北巡撫胡林翼。

  本來,胡林翼是湘系,他成為湖北巡撫,是湘軍福星高照。胡林翼一直想拿下武昌,無奈兵寡將少,始終不能如願。曾國藩不是不想支援胡林翼,奈何他是泥菩薩過江。正如儒學理念告訴他的那樣:人,先要為己才能成己,能成己才可成人。一個人自身還難保,就要去拯救、解放別人,這是神經錯亂。

  胡林翼曾給曾國藩寫過求救信,他的見解和羅澤南一樣,認為曾國藩不該對九江和湖口較勁,咱們是在打仗,不是在鬥氣。曾國藩向胡林翼訴說衷腸:非是我較勁,如果我從九江、湖口撤軍,那我在江西就沒法活了。

  胡林翼叫起來:「兄弟,湖北就是你的家。」

  曾國藩輕輕搖頭,他需要的不僅是個歇腳地,還有顏面。

  最終,理智戰勝顏面,他同意羅澤南分兵離開九江,先試試看。1855年三月,羅澤南帶領他的精銳兵團從九江拔營,逼向廣信、義寧,幾個月來,羅澤南馬不解鞍,人不卸甲,和太平軍展開野戰、攻堅戰、麻雀戰、奔襲戰、突襲戰,但成績讓人實在提不起興趣,羅澤南攻陷一城,前腳剛走,太平軍就再度奪回。

  曾國藩得知羅澤南陷入這種泥濘後,寫信鼓勵他:我平生堅信八個大字——志之所向,金石為開。若能堅持到底,堅忍不拔,一百次失敗後就是成功。

  這封信如同雞血,羅澤南渾身充滿了野獸般的力量,1855年七月十五,也就是塔齊布準備全線進攻九江的那天夜裡,羅澤南奇蹟般的攻陷義寧。塔齊布死後的第三天,羅澤南從前線發來兩封信,一封是很遺憾塔齊布的陣亡,另一封則是決定大踏步去勾勒他的宏圖。就是說,他要徹底離開曾國藩,單槍匹馬去湖北衝鋒陷陣,為湘軍鑄造榮耀。

  曾國藩看了羅澤南的信後,陷入死一樣的沉思。直到肚子咕咕叫時,才被迫醒轉。他無精打采地又翻閱了羅澤南的信,就在他心如亂麻時,劉蓉拉著李元度來了。

  曾國藩向二人訴說羅澤南問題,劉蓉想了一想說道:「應該走也不應走。」

  這是辯證法,辯證法的好處就是,永不會錯,曾國藩則認為這是中庸,不偏不倚,其實體現了一個「和」字,和稀泥的「和」。

  羅澤南應該走,劉蓉認為有如下理由:增援武昌就是增援咱們的人胡林翼,胡林翼如果在武昌覆滅,那咱們湘系就要失去湖北這塊地盤了。

  在這點上,曾國藩比劉蓉理解得更深刻。胡林翼剛被任命為湖北巡撫,正是展現亮點的時候,如果能收復武昌,那對胡林翼和湘軍實在是其樂無窮的大好事。

  李元度不同意劉蓉的觀點:「胡林翼在武昌外圍已將湘軍水師發展到十個營的兵力,他自己就能搞定武昌,羅澤南去干甚?」

  劉蓉嘆氣道:「他的部隊都是水師,沒有得力的陸軍配合,水師在武漢難以立足啊。」

  李元度沒有反應,曾國藩也保持沉默。劉蓉很自豪地繼續開口:「第二點,羅澤南也非去不可。胡林翼的密友左宗棠是駱秉章的心腹,操控湖南軍政大權。如果您不允許胡林翼之請派羅澤南援助湖北,必然開罪左宗棠,後果不堪設想啊。」

  李元度惱了,他不是討厭左宗棠,而是覺得劉蓉把左宗棠神化了。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劉蓉已急轉直下:「羅澤南也有不能去的理由,而且非常充分。塔齊布剛死,羅澤南又要遠走高飛,如有不測,更賴何人?所以我堅決反對羅澤南離開。但不離開,這盤棋又不好下,真是兩難!」

  這就是辯證法的神奇之處,採用這種方法的人滔滔不絕,有理有據,但最終要他拿主意時,他就開始和稀泥,等於說,他說了一大堆,實際上跟沒說一樣。

  曾國藩閉眼沉思,他要權衡得滴水不漏,才能做出最終的正確決定。李元度和劉蓉知道曾大人的習慣,思考起事情來沒有時間概念,所以悄無聲息地離開。

  當夜,曾國藩出了軍營,護衛要跟隨,曾國藩制止了。他緩步走上一塊土丘,站在那裡。溫度並未因太陽缺席而降低,熱風吹到他臉上,如同火炭。

  夜是那樣靜,曾國藩能聽到自己的心跳。猛然,土丘下面的草叢裡窸窸窣窣地響,像是小豬搶食。一條毫無精氣神的蛇爬出來,直起上身,仰望曾國藩。

  曾國藩立即渾身發癢,一抖,蒼白色粉末飄曳而下,這是新癬。他癢得齜牙咧嘴,急忙跑回軍營,如釋重負地揮毫潑墨。

  他已打定主意,允許羅澤南支援湖北。凌晨時分,這封洋洋灑灑的信件終於完成,他派人送出去,同時請來劉蓉。

  劉蓉一進軍帳,從曾國藩耷拉著的雙眼就知道了曾國藩已做出決定,並且執行了。他不由得嘆口氣,曾國藩也跟著嘆息道:「很多人都舍我而獨立門戶,使我一人獨任其難,抑何不仁之甚也!我雖知羅澤南的方略眼界高超,但就是解不開這心結。在這種時刻,他竟然搶先離我而去!」

  劉蓉不語,這種時候,他不知該說什麼。因為曾國藩用了他最拿手的辯證法。

  曾國藩難過,羅澤南更難過。在送行宴上,有人問羅澤南:「曾公(曾國藩)兵敗怎麼辦?」

  羅澤南含淚道:「天若不亡本朝,曾公必不死。」

  這句話動人心弦,在場眾人都流下眼淚。羅澤南給曾國藩寫信,深情款款道:「我走非是離公而去,實是為公開闢。公沉溺九江、湖口,本該走,卻不能走。其中苦楚和深意,我心中有數,所以才去開闢第二戰場。我一走,公更孤獨淒涼,所以請公萬不可再主動出擊,耗損元氣。待我第二戰場傳來佳音,再做下一步打算。」

  曾國藩對羅澤南言聽計從,自羅澤南走後,無論水軍還是陸軍都沒有主動進攻過太平軍,所以當時九江和湖口風平浪靜,雙方軍隊好似木雕泥塑。

  但好日子在1855年十月底抵達終點。羅澤南把湘軍一支精銳從江西帶到湖北後,正鎮守武昌的擁有超人智慧的太平軍翼王石達開立即發現湘軍在江西的薄弱,於是在1855年十月底親自率軍從湖北躍進江西,一路披荊斬棘,連下湘軍數座城池。曾國藩驚慌失措,慌忙將圍攻九江的周鳳山部調到樟樹鎮。

  樟樹鎮在南昌南90公里處,有著舉足輕重的戰略地位。南則可進攻贛州、南安,北則可攻武寧、新昌和南昌,以通九江之路。曾國藩把湘軍主力轉移到樟樹鎮,就是為了保衛南昌和自己所在的南康。

  石達開解了九江之圍後繼續發力,以雷霆之勢在江西橫衝直撞。曾國藩在南康大營魂不守舍,一日數驚。但在眾人眼中,他仍表現了作為領袖的魄力,鎮定自若,尤其在撫恤傷兵上,發揮了仁者頂級風範。他清醒地認識到,越是身處危局,越要鎮定,越要傾盡全力維繫人心。由於人心被他維繫得滴水不漏,所以湘軍雖屢遭敗仗,士氣毫不見衰。

  但士氣這種東西只能是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戰場不是內功表演場,憑的是兵強馬壯,而不是氣。

  1856年年初,石達開四路縱隊進攻曾國藩眼中的樟樹鎮,周鳳山不聽曾國藩的囑咐出兵迎戰石達開,結果是慘敗逃往南昌。太平軍得到樟樹鎮,南昌城人心惶惶,雞飛狗跳。南康城裡的曾國藩更是心膽俱裂,慌忙奔回南昌,收拾殘兵敗將,抵禦即將到來的太平軍。

  太平軍並未如猛虎下山直奔南昌,而是在南昌外圍慢慢蠶食。太平軍推進得越慢,曾國藩的恐慌度就越高。他再也沒了從前的沉靜之氣,驚慌失措地寫信給胡林翼,要他派羅澤南回援。胡林翼不同意,他以戰略偉人的口吻對曾國藩說:「攻陷武昌就可解南昌之圍,曾公您要挺住!」

  曾國藩哀憐地回信道:「我如何能挺住?湘軍陸軍不足三千,水軍只有二千三百人,兵力單薄到如此程度,別說守南昌,就是從南昌逃出也覺形單影隻。自出山以來,從未遇過如此艱難之境,讓人想抱枕痛哭。」

  然後,他不再訴苦,而是冷靜地分析起來:「湘軍和長毛在武昌、九江一線已陷入戰略相持階段,既然武漢久攻不下,不如抽調羅澤南援救江西南昌。如此則無損於攻武漢,而有助於救南昌。」

  胡林翼看著信,信上就浮現出曾國藩可憐巴巴的樣子,不由得心痛,請問羅澤南。羅澤南淚眼婆娑道:「萬萬不可,如果此時我去江西,那這麼長時間攻擊武漢的戰果就盡棄。不如加快進度攻陷武漢,然後沿江東下,與曾國藩會師,再反攻江西的太平軍。」

  曾國藩收到胡林翼和羅澤南的聯名信後,心窩如同被掏了一拳,臉色發紫,渾身抽搐。在最後的夕陽里,曾國藩周圍飄起了白色碎屑,那是因憤懣和焦急復發的癬病。

  曾國藩急火攻心的原因不僅是胡林翼、羅澤南的不肯施之援手,還有南昌政府官員明目張胆的嘲諷。曾國藩在南昌城的日子非常不好過,到處受人壓抑,時刻遭人白眼。本來,他的湘軍就不在體制內,之前打過幾次勝仗,得到北京方面的嘉獎,引起體制內某些羨慕嫉妒恨可想而知。大部分政府官員都晝夜不休地等著看他的笑話,如今笑話終於來了,豈能放過,不但圍著看,而且私下都在熱烈地鼓掌。

  曾國藩被南昌官員們冷嘲熱諷地神經脆弱,徹夜難眠,不思飲食。後來他乾脆把自己變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躲在軍營里默默流淚。

  部下們都來安慰他,事情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長毛要從樟樹鎮打到這裡,需要時日。也許他們來到這裡時,羅澤南大人已攻陷武昌,來接應咱們了。

  曾國藩雙手直顫,指著桌子上的地圖說:「整個江西只剩南昌和南康這麼點小地域,這還不是山窮水盡?你們可知,這幾天咱們的士兵死了一百多個?」

  眾人茫然。

  「送信死的,」曾國藩氣急敗壞,「喬裝打扮送信出去,全被長毛賊捉到處決了,你們竟然還說未山窮水盡?」

  眾人繼續茫然,看到曾國藩雙目盡赤,急忙也裝出怒髮衝冠的樣子來。部下們都走後,李元度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曾公在此之前一向有自我克制的偉大力量,為何現在蕩然無存?」

  曾國藩苦著臉,「都這時候了,克己之功有屁用!它能讓長毛撤兵?能讓羅澤南從天而降?」說完這些,他猛然醒悟,這可不是儒家門徒應該說的話,於是改口,「是我功夫不到家,慚愧!」

  李元度發現曾國藩平靜了許多,就打開話匣子:「胡林翼和羅澤南不來,有他們的原因。據我對羅澤南的了解,他現在一定在使用吃奶的力氣猛攻武漢,為的是趕緊來救曾公。」

  不必猜測,曾國藩就知道羅澤南肯定在用吃奶力氣攻打武昌,因為羅澤南對他曾國藩是忠心耿耿、牽腸掛肚。

  羅澤南豈止是用上吃奶的力氣,簡直用上了一輩子的力氣。他親臨武昌城下,不分晝夜地攻城。他兩眼冒火,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武昌城生吞活剝。太平軍嚴防死守,湘軍傷亡慘重。胡林翼婉轉相勸,硬來吃大虧,磨刀不誤砍柴工,請調節攻城的速度。

  羅澤南目眥盡裂:「曾公在南昌城生死難料,我豈有休息的工夫?!」

  武昌太平軍守將自參軍以來從未遇過這種不要命的玩意,也怒髮衝冠:「守城太不爽快,開城門,老子要和這個喪心病狂的傢伙一決生死!」

  雙方擺開陣勢,大打野戰。幾輪過後,太平軍守將喊了一嗓子:「扯乎!」太平軍掉頭就跑。羅澤南雙目瞪出眼眶,狂呼亂叫:「長毛敗了,給我追進城門,曾公,等我!」

  湘軍士兵奮勇爭先,喊殺聲響徹雲霄。一直追到武昌城側門,正中規中矩逃跑的太平軍突然向兩邊閃躲,側門突然大開,一支數目眾多的太平軍從裡面殺出,直衝羅澤南已無陣形的軍隊。湘軍已沒有後退的時間,被沖得七零八落。

  羅澤南被火槍打中左面頰,血流滿面,沾濕衣衫。好不容易逃出太平軍的包圍圈,他已奄奄一息。在他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裡,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曾國藩。胡林翼慌張跑來查看,發現羅澤南已無藥可救,不禁悲從中來。羅澤南握緊胡林翼的手,說出儒家大師風味的臨終遺言:「危急時站得定,才算有用之血。現在武漢又未克,江西危難重重,不能兩顧。死何足惜?事未了耳,我很慚愧,要先走一步,你好自為之。」

  胡林翼不受控制地哭出聲來,像是狼嚎。哭得精疲力竭後,才想到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曾國藩。幾天後,曾國藩在南昌軍營里接到了胡林翼的信。

  信使千辛萬苦,繞了好大一個圈,才把信從武昌送到南昌。當時,曾國藩正在軍營中發呆,有人來報告,南昌來了信使。軍營里突然起了陣邪風,吹起桌子上的文件,在空中飛舞。

  曾國藩大叫一聲:「不好!」

  這是人的第六感,也是曾國藩從神學那裡得到的堅信不疑的預兆。信使跑進來,仿佛是塵土做的,渾身上下都在抖落塵土。未等信使叩首請安,曾國藩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像是未卜先知一樣:「羅澤南大人走了?」

  信使萬分驚愕,忘了從懷中取出信,白日見鬼般看著曾國藩。曾國藩等不及了,去他懷裡猛地一陣亂掏。堂堂湘軍瓢把子在一個信使身上動手動腳的場景讓在場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護衛們慌忙去拉曾國藩,曾國藩絲毫未覺察到自己的失態,急躁道:「信呢?拿出來!」

  信使在忙亂中躲開曾國藩的雙手,把信從鞋裡拿出,曾國藩一把奪過,如饑似渴地展開,信還透著溫暖的腳氣。曾國藩才看了幾行,臉色已鐵青,他的預料成為現實。他嘴唇哆嗦著,雙手顫抖,眼眶濕潤。看到一半,他「呃」的一聲,向後一仰脖,噴上空中一大口血,然後就倒。

  護衛們慌作一團,急忙把曾國藩抬到床上。曾國藩已昏死過去,眾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捶後背。忙了好大一會,曾國藩才「呃」的一聲,還魂人間。這一醒來,他好像老了十歲,氣也弱了,手也顫了。李元度慌慌張張地跑來,曾國藩讓眾人都出去,喘了好久,才能正常說話。

  一開口就很不吉利:「羅澤南走了,我也要緊隨其後。」

  李元度睜大眼睛:「曾公萬不可這樣說!」這話才一出口,就哽咽起來。

  二人製造了這壓抑的氛圍,這氛圍又反過來影響二人,如同兩個老頭子看到眼前擺了兩具棺材。

  時光停滯了許久,曾國藩才氣息懨懨地說道:「要給羅澤南置辦隆重的葬禮。」

  李元度從牙縫裡蹦出兩個字:「不可。」

  曾國藩狐疑地望向李元度。

  「羅澤南是湘軍的靈魂人物,如果把他的消息傳開,那軍心不穩啊!」

  「啊!」曾國藩猛醒過來,「哎!」

  他嘆息之後就是對羅澤南波濤洶湧的回想,在曾國藩的印象中,羅澤南是個不知疲倦、永不抱怨的人,白天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晚上回來就和別人談論理學。這是儒生帶兵典型人物,除了明朝的王陽明,曾國藩想不出還有第二人。

  這樣一位本應光芒萬丈的人物,就這樣悄然離開了這個世界,更要命的是離開了他曾國藩和湘軍。一月前,曾國藩對羅澤南是望眼欲穿,而現在則是肝腸寸斷。曾國藩感覺,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讓他從羅澤南的離開人世中復甦。他可能永遠都這樣沉溺下去,直到末日。

  但這畢竟只是一種感覺,羅澤南去世的半月後,曾國藩奇蹟般的活了過來,一天早上,雞才叫一遍,他就坐到辦公桌前,寫了一封信,內容如下:

  溫六老弟左右:

  三月二十八日,有小夥計自鄂來江,乃初九日起程者。接潤之老闆信三條,知雄九老闆噩耗。吾邑偉人,吾店首功,何堪聞此!迪安老闆新開上湘寶行,不知各夥計肯聽話否?若其東來,一則恐無盤纏,二則恐潤老闆太單薄。小店生意蕭條。次青夥計在撫州賣買較旺,梧岡夥計亦在彼幫助,鄧老八、林秀三亦在被合夥也。雪琴河裡生意尚好,浙閩均有些夥計要來,尚未入境。黃虎臣老闆昨往瑞州去做生意,欲與印渠老行通氣,不知可得手否。

  余身體平安,癬疾痊癒。在省城與秋山寶店相得,特本錢太少,夥計又不得力,恐將來火食為難耳。余不一一。澄四老闆三月十九發一信來,已收到矣。

  潤公老闆、迪安老闆、義渠寶號、吳竹寶店均此。

  來夥計二人,照給白貨。初七日到小店,初九日行。

  如你所猜測的那樣,這封信暗藏玄機,是一封隱藏真實內容的隱語之信。我們不必閒言碎語說當時曾國藩的處境多麼艱難,只就這封信就可了解大概。他是用隱語寫成,就如同當年的地下黨寫給他的組織、同志的信件一樣,太平軍當時控制江西省大部,用隱語寫成,是為了防止信使被太平軍捉住,透露了信息。

  信中的「溫六老闆」是曾國藩的六弟曾國華,之前在家鄉優哉游哉,自曾國藩在江西坐困愁城後,開始四處活動,招兵買馬,準備去為曾國藩釋厄。「潤之」是胡林翼,「雄九」是羅澤南,「迪安」則是湘軍卓越的將領李續賓,「次清」是李元度,「雪琴」是彭玉麟,「秋山寶店」指江西巡撫文俊。

  信的大意是:得知羅澤南病逝,李續賓接管其軍,不知部署是否服從穩定?如果李續賓帶兵援我,恐怕胡林翼處兵力又減少。我的小店生意蕭條,處於困境,大家都忙得四腳朝天,這應該是好事。最後談到他和文俊關係融洽,只是沒能給江西打開局面,糧餉很成問題。

  這封信並無實際內容,它只是反映了曾國藩當時的窘境、困境,甚至絕境。

  在絕境中迸發出奇蹟般的力量,向來是出色人物的殺手鐧。1856年五月,他把一封「乞討書」成功送達北京。這是他自困頓江西以來第六次寫信給咸豐,請求派出援兵。他不無痛苦地說道:「援軍不到,東南大局會加速糜爛。若能有一支援軍,湘軍全體將士將對皇上感恩戴德,以死相報。」

  咸豐多次接到曾國藩的信,也接到文俊的信。文俊身為江西巡撫,自有守土和隱瞞危機的責任。所以當曾國藩說江西南昌岌岌可危時,文俊卻說,南昌穩如泰山。咸豐犯起了嘀咕,經過長時期的思考後終於做出聖明的判斷:曾國藩想騙軍餉。於是他回信質問曾國藩:「你說南昌危急、整個江西危急,長毛已包圍南昌,怎麼就不見長毛進攻南昌?難道長毛知道你威風凜凜曾大人在,嚇破膽,不敢進攻?」

  這的確是個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正是曾國藩死裡逃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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