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的喜悅:田家鎮大捷
2024-10-09 04:19:47
作者: 度陰山
武昌失守後,太平天國二號人物楊秀清暴跳如雷,把逃回南京的武昌守將石鳳魁斬首示眾。當時洪秀全正沉醉在溫柔鄉中,幾日後才知道這件事,找來楊秀清問情況。楊秀清說:「石鳳魁把武昌弄丟了。」洪秀全大驚失色:「他們下一步要打九江,如何是好?」
楊秀清發揮全部智力道:「曾國藩這妖善穩紮穩打,短時間內不可能打九江。」
洪秀全上帝附體似的從喉嚨里發出怪聲:「他是滿清狗皇帝最忠實的走狗,咸豐讓他東來,他敢不來?」
楊秀清一笑,認為最近上帝附體後的洪秀全智慧不高,轉身出去了。但幾天後,有情報傳來:湘軍正在東移,而且速度很快。
楊秀清大叫一聲,匆忙命令燕王秦日綱親去九江,負責防禦事宜。秦日綱才能不高,但和洪秀全家關係很深,每當祭祀天地時,秦日綱會充當小天王洪秀全兒子的「坐騎」,將其馱上祭祀之地。正因此,秦日綱占據高位,理所應當。他一到九江,馬上就把曾國藩東下九江的必經之地田家鎮作為防禦重地。短時間內,太平天國在這裡集結了四萬人馬,秦日綱在陣地上來回奔走指點著防禦要點,專注而忙碌的身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秦日綱當然不會瞎忙,而是有板有眼。他用並排兩道鐵索將田家鎮和與其隔江相望的半壁山生生連了起來,兩道鐵索貼近江面,相隔十幾丈。鐵索下面排列數十條小戰船,戰船上設有槍炮護衛;北岸修築土城,土城的牆壁上開鑿了無數個洞,遠望如蜂巢,近看全是炮位。
這就叫立體防禦,水陸空樣樣不差。
探子們把秦日綱的防禦工事報告給曾國藩,眾將都心裡沒底,有的已冒了冷汗。曾國藩用一句話就打消了眾人的疑慮。他說:「別管他人如何準備,如何修行,我們只做自己,做最好的自己,自己準備充分,修行圓滿,還怕事情不成嗎?」
他所謂的準備的確充分,在深思熟慮,模擬了無數次後,1854年九月中旬,湘軍兵分三路向九江方向開進。長江北岸是綠營兵團,南岸是羅澤南、塔齊布兵團,曾國藩本人則率湘軍水師沿長江順流東下。
此前的情報指出,半壁山太平軍要遠弱于田家鎮,所以他命令羅澤南、塔齊布帶領湘軍陸軍主力去打半壁山,這就叫以強擊弱,只要拿下半壁山,戰事就應該結束了。
1854年九月最後一天,曾國藩在長江的指揮艦中與羅澤南、塔齊布談話。他說,打仗最忌諱不要命。塔齊布打仗就不要命,聽到這裡大惑不解。
曾國藩慢悠悠地解釋道:「孫子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當初,子路問孔子,如果打仗帶上誰。他認為自己最勇猛,孔老師一定會帶上他。但孔夫子卻說,我不帶不怕死的去,我只帶那些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咱們帶兵,必須要做好充分的計劃,否則就不可輕易開戰。但開戰之後,必須要勇猛,若能發揮出猛獸般的野性,才最好。」
這番話實際上是儒生帶兵的特點,而曾國藩更為持重而已。塔齊布終於聽到要勇猛的話,才要放鬆下來,曾國藩又說了:「你二人如何打半壁山?」
塔齊布脫口而出:「先運籌周全,再如野獸般攻擊。」
曾國藩眯著眼,看羅澤南。羅澤南此時不想動太多腦子,所以向他請教。曾國藩就在二人面前緩緩展開一張地圖,「這是新得到的半壁山形勢圖。我們要取半壁山,必先取距半壁山三里遠的馬嶺坳。馬嶺坳孤峰峻峙,俯瞰大江。長毛在山上設了大營,營壘之外挖了寬三丈深的壕溝,壕溝內機關重重,若是硬攻,傷亡不可估量。」
二人面面相覷,曾國藩終於說出自己的策略:「我們守,他們攻。」
這怎麼可能?馬嶺坳的太平軍縱然吃錯藥,也不可能放棄有利地勢而主動進攻。曾國藩說,還是那句話,只做自己的事,咱們要做的事就是圍困,至於他們攻不攻,那是他們的事。
如果世界上有完全以自我為中心、只專注於本身的人,那曾國藩就是典型代表。
羅澤南和塔齊布雖大惑不解,卻不能不執行曾國藩的命令。兩人抵達馬嶺坳後就在山下里三層外三層地緊緊圍困,不做任何進攻。
匪夷所思的是,幾天後,曾國藩猜對了。馬嶺坳太平軍守將真的大開柵門,向湘軍發起了猛烈的衝鋒。羅澤南目瞪口呆,不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後來終於相信,太平軍已衝到第一道防禦前。他急忙下令迎敵。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湘軍數倍於太平軍,又是守勢,馬嶺坳很快被攻陷。消息傳到曾國藩的指揮艦上,他不禁眉飛色舞,對著幕僚們指點道:「你們看,只要有耐力,能等待,就能帶來好消息。」
馬嶺坳一得,半壁山就在眼前,曾國藩下令進攻半壁山。秦日綱決心和半壁山共生死,為此信念,他特意帶著衛隊從田家鎮冒著風雨來到半壁山。
環境有時候可改變人的思維,秦日綱原本是想死守半壁山的。但抵達半壁山後發現自己的防禦是銅牆鐵壁,人馬眾多,氣勢如虹,腦子一抽筋,就改變了策略:對圍困在下面的湘軍發動進攻!
秦日綱只發現了自己的優勢,沒有看到敵人的強項。曾國藩的湘軍最善於的不是進攻,而是防守,更是防守之後的反衝鋒。
半壁山太平軍主力全部出動,由於人太多,陣形無法展開,最前面的士兵已被湘軍幹掉,後面的士兵還在原地踏步。羅澤南針對敵人紛亂的陣形,以求最有效率地消滅敵人,把部隊分為四隊,交替防守。這樣一來,湘軍的每次防禦都好像是剛上戰場的士兵,士氣之猛,甚至有一批士兵已跳出防禦圈和敵人野戰。
秦日綱不具備在危難時刻的應變力,和湘軍接觸的太平軍正在成批倒下,他在後面卻無計可施。直到還活著的太平軍調頭逃跑,他才從混亂中反應過來,聲音顫抖地喊著:「撤,撤!」
倒霉透頂的太平軍雖然後撤,卻無生的可能。先是搶道而互相踩踏,接著是跑到半壁山後面,前有湘軍,後有長江。湘軍緊逼上來,所有太平軍士兵像餃子下鍋一樣被擠下江水,活活淹死。
秦日綱不在餃子行列,他眼見半壁山已無望,提前跑回了田家鎮。
據秦日綱說,他的跑不是逃跑,而是戰略轉移,目的是為了新一輪的戰鬥。半壁山失陷的第二天,秦日綱和前來支援的兩支太平軍反攻半壁山。
半壁山本來就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秦日綱如果只守不攻,堅持一個月不成問題。所以他的進攻毫無效果,湘軍輕而易舉地打退了太平軍的進攻。
接下來,雙方都進入休息階段。秦日綱發誓要和田家鎮共存亡,曾國藩則制訂計劃,讓士兵從半壁山的峭壁上縋下,砍斷橫江鐵索,如果成功,那長江南岸就徹底被其控制,田家鎮則成為孤壘。
但這件事並不容易,因為太平軍的鐵索不僅僅繫於峭壁上,中段還系在幾艘沉船上。也就是說,砍斷半壁山上的鐵索,並不能讓湘軍水師順利通過,因為江面上還有鐵索。
另外一點就是,你去砍人家鐵索,人家也不會眼睜睜看著讓你砍。所以當湘軍去砍江面上的鐵索時,半壁山對面的太平軍就拿大炮對著湘軍猛轟,砍鐵索的湘軍士兵毫無掩護,江面上血肉橫飛。
曾國藩的毅力又來了:堅持不懈。
於是每天都有湘軍士兵乘船來砍江面的鐵索,太平軍就拿他們當靶子。常常能聽到「轟」的一聲,接著「啊」的慘叫。
七日後,湘軍士兵死傷無數,只好靠抓鬮去給太平軍當靶子。曾國藩心急如焚,死幾個人不算什麼,關鍵是這麼拖下去,於戰事很不利。
羅澤南出了個主意,這個主意的中心思想就是明確分工。把去砍鐵索的士兵分為四隊,一隊不帶武器,只帶巨鍋盛油脂灼燒鐵索,另外兩隊攜帶大炮和太平軍對轟,最後一隊則開鑿拴掛鐵索的沉船。
曾國藩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於是在砍太平軍江面鐵索的八日後,江面上出現了一支詭異的隊伍,這支隊伍由三艘船隻組成,最前面的船上放了一門大炮,第二艘船上有一隻巨鍋,最後一艘船上,每人都拎了巨大的鑿子和錘子。
太平軍還未反應過來,這支部隊想上演什麼節目,猛地看到一發炮彈飛來,「砰」的一聲,砸開了他們的防禦牆。他們大呼小叫起來:「哇呀呀,原來那門大炮竟然能發炮彈,給我還擊!「
裝載大炮的船隻立即吸引了太平軍的注意力,雙方開始對轟。於是,另外兩艘船上的人就開始幹活了。
有人報告曾國藩:「太慢了。」
曾國藩微閉著眼說:「慢,不要緊。慢工出細活,只要堅持到底。」
兩天後,曾國藩的預言成真,太平軍當初千辛萬苦在江面上編制的鐵索陣就這樣消失了,湘軍水師開向了田家鎮。
田家鎮,絕不是可小覷的對象。太平軍九江方面軍的一部主力都在這裡,這支部隊是出了名的驍勇。另外,田家鎮是九江的西大門,太平軍在這裡花費了巨大的精力和物力。
總之,曾國藩認定,要拿下田家鎮,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
他在軍事會議上確定對付田家鎮的基調,仍是老腔調:圍而不攻。
彭玉麟反對,因為後續糧草不多,根本打不起持久戰。羅澤南和塔齊布也認為應一鼓作氣,拿下田家鎮。
月亮還未圓滿,在江面上像是被人咬了一口的燒餅,蕩漾著。曾國藩就在這樣的江面上沉思,他想得很多,前思後想、反覆推敲,其實想的只是一條:在沒有完全勝算的情況下,主動進攻不如嚴防死守。
如果要說曾國藩有什麼座右銘的話,那就是三個字:慢——慢——來。
他對羅澤南說,天下無論什麼難事,一碰到這三個字,頓時瓦解。
羅澤南一針見血地指出,田家鎮必須要快點打下來,因為圍而不攻,受傷的只能是咱們而不是對手。對手可以源源不斷地從九江那裡得到支援,我們後方一片荒蕪,只能坐吃山空。
曾國藩又開始琢磨,直到太陽轟隆隆地從江底升起,他才做出了決定:硬攻吧。
做出這個決定,並非是他放棄了「慢慢來」三個字,而是實事求是的結果。
全線進攻在一個下午開始,湘軍水陸軍同時出擊,曾國藩喊出最凌厲的口號:「殺賊立功、奪船致富,升官發財的機會就在眼前,健兒們趕緊去取!」
曾國藩底氣十足,但音色很差,音調一高就會失聲,所以傳到別人耳中時就有點敲破鑼的味道。當時正好東南風大作,曾國藩站在風口,喊這些口號,西北方面的田家鎮太平軍還以為湘軍敲鑼發起了進攻。
曾國藩了解人性的弱點,湘軍士兵最喜聞樂見升官發財,而且他們見到東南風大起,也認定天老爺正站在他們這邊,所以戰鬥一開,湘軍水陸士兵人人爭先,個個奮勇,沖向太平軍水師。他們沖向的不是人,而是榮華富貴;他們沖向的不是戰艦,而是一座座金山。
太平軍水師自組建以來,很少遇到這種不要命的進攻,湘軍水師的進攻開始還有陣形,沖入太平軍水師戰陣中時,陣型就已打亂。如同屎殼郎看到化糞池,只要是糞,他們就撲上去,如野獸,如魔鬼。江面上的哭爹喊娘聲和火炮轟炸聲,夾雜在一起,變成了地獄。
勝負已判,曾國藩站在船頭,看到眼前的場景,不禁激動得把手指握的嘎吱嘎吱響。幕僚提醒他:「大帥,先別激動啊,順風放火,把長毛燒個精光。」
曾國藩叫起來:「你瘋了,放火的話,咱們的船也完蛋了。」
羅澤南跑來說:「咱們那些破船,燒就燒吧。殺人一萬還自損三千呢。」
曾國藩又搖頭:「不行,把長毛的船燒了,咱們的士兵們沒有船奪,發家致富的夢就破滅了。」
羅澤南哭笑不得:「您怎麼還把宣傳語當真了,那只是鼓舞士氣的話,打了勝仗,還怕沒有錢給士兵嗎?」
曾國藩怔了一會,還是搖頭:「不行,我以誠待人……」
羅澤南不說話,盯著他看,小聲說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機會稍縱即逝。」
「那趕緊放火!」曾國藩大聲叫起來。
火起了,順著風向,如條條火龍,撲向太平軍水師,吞噬了所有的船和人。整個江面火光沖天,映著曾國藩的臉。
這就是湘軍史上最輝煌的一筆:田家鎮大捷。
田家鎮大捷是曾國藩帶領湘軍出山以來獲取的最大勝利,太平軍的「恐湘症」自此而生。田家鎮大捷的那天晚上,曾國藩在搖曳的戰艦燭光中,露出消失多時的微笑。他的耳邊仍能聽到喊殺聲,但這些聲音正催生他微笑的持續綻放,因為那是湘軍正在屠殺太平軍俘虜的喊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