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功,不賞

2024-10-09 04:19:43 作者: 度陰山

  楊霈,一個官場老油條,清朝史上最有權勢的封疆大吏之一,1854年時正代理湖廣總督。曾國藩收復武昌的第二天,他就得到消息,但他不相信曾國藩真能收復武昌,可又不想再花費時間證實,急吼吼地寫了封奏摺,讓人快馬加鞭送到北京。奏摺上寫的是,「我聽說曾國藩在我的指導下收復武昌,如果確實,真是震動天地的大功。我身為湖廣總督,激動得非流干淚水不可。」

  咸豐也不相信曾國藩真能收復武昌,那可是太平天國的重鎮,怎麼能如此輕而易舉就被曾國藩收復?但他希望這樣,所以他給楊霈回信道:「你這報捷書值得商榷,等消息確鑿,再來稟告。我已記下你一功。」

  咸豐收到楊霈的朦朧捷報的六天後,曾國藩和塔齊布的聯名捷報送到北京。咸豐狂喜,恨不得在龍椅上翻個跟頭!如果曾國藩在他面前,他非上去親兩口不可。

  幾年來,咸豐被太平軍打得滿地找牙,六神無主。想不到曾國藩異軍突起,創造奇蹟,這怎能不讓他驚喜若狂?

  幾乎是本能驅使,他看完捷報就大喊大叫,命人起草聖旨,任命曾國藩為代湖北巡撫,並在奏摺上深情款款地批示道:「看到你的捷報,朕心花綻放,簡直大出意外,很好!」

  他激動得兩眼發光,幾天後,仍不能平復激動的心情,話越來越多。他對身邊的人說:「曾國藩這老小子真可以,一個書生竟能創此奇功。」身邊的人眼珠子轉了幾轉道:「一書生竟能建成如此強大的軍隊,再給他個湖北巡撫的平台,讓我油然而想到『如虎添翼』這個成語!」

  咸豐皇帝「啊呀」一聲,從前有人說這樣的話,他不介意;現在有人說這樣的話,他就很介意。在古代中國,震主的都是功高的臣子,曾國藩已符合條件。

  「這可如何是好?」咸豐大腿抽筋,焦慮得齜牙咧嘴,「要他代理湖北巡撫的聖旨已發出,君無戲言,這可如何是好?」

  天老爺看到他那副懊悔終身的模樣,實在不忍,於是給了他挽救的機會:一個叫沈葆楨的御史把整個身心沉浸在曾國藩收復武昌的喜悅之海中,然後極為興奮地上疏咸豐。他說:「曾國藩應該乘勝東下,對長江中下游的太平軍發動毀滅性打擊,然後攻克太平天國的都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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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葆楨是1840年在廣州焚燒鴉片的民族英雄林則徐的女婿,正義感和衝動感交互在身體裡流動。他憎惡長毛賊,希望曾國藩能迅速剿滅他們,於是認定曾國藩能剿滅他們,才有了那道上疏。這道上疏簡直就是給了曾國藩一記悶棍。

  咸豐皇帝一見沈葆楨的上疏,心狂喜地直跳。他喜的不是沈葆楨的戰略計劃,而是有理由取消曾國藩的代理湖北巡撫。他想都沒想就同意了沈葆楨的意見,命令迅速下達:曾國藩即刻起兵東進,代理湖北巡撫一職由陶恩培接任。

  曾國藩如同一隻猴子被咸豐耍著。剛接到要他代理湖北巡撫的聖旨時,曾國藩內心極為激動,但激動戛然而止,因為理學教條回到了他的頭腦。他馬上恢復冷靜,寫信給咸豐推辭說:「我是守孝期間出山為國分憂,按祖制是有功不能賞的。如果他接受代理湖北巡撫一職,那和當初的意願大相逕庭,我向來標榜孝道,卻知行不一,對不起儒家列祖列宗,更愧對皇上。接受代理湖北巡撫一職,我心有餘悸。因為人情可畏、人言可畏。倘若我違背傳統,將來怎能號召群徒,奔赴戰場?所以,這個代理湖北巡撫,我是誠心誠意地不能接受。」

  這封信還未送到北京,咸豐就已改了初衷。當這封信擺到咸豐面前時,咸豐簡直比得到曾國藩收復武昌的消息還要高興。他順勢在曾國藩的奏摺上批示道:「我早就料到你推辭。你不幹這活我也不勉強你。其實你要整師東下,掛個代理湖北巡撫的空職也無意義,朕賞你個兵部副部長(兵部侍郎)吧。」

  這不算完,咸豐又耍起了把式,拿腔拿勢地訓斥曾國藩:「你這個人啊,太實誠。你寫這封奏摺時已是代理湖北巡撫,可官銜竟不寫湖北巡撫,有人說你好名,我看你好名之過沒那麼嚴重。但朕讓你擔任代理湖北巡撫,你卻推辭,這是違旨,罪過很大。嚴重警告一次!」

  曾國藩接到這道聖旨時,五味雜陳。首先,他很失落,雖然代理湖北巡撫是他真心不想要的,但一辭就被允了,心裡仍不是滋味。其次,聖旨里還說道,要那個筆桿子特別快的楊霈由代理湖廣總督轉正,原因是曾國藩收復武昌,楊霈功勳卓著。

  據說,曾國藩在和太平軍浴血奮戰時,楊霈正在辦公室里品信陽毛尖,他的功勳不知從何而來,竟然還卓著?!

  最後,也是曾國藩心上很恐懼的一點,無論從哪個角度來分析,咸豐的忘恩負義都無疑地被證明了,北京方面對他具有很重的猜忌心理。這是什麼世道啊,曾國藩的粗魯將官們發出憤怒的嘆息。曾國藩卻不動聲色,但細心人看到他雙手緊握,牙齒緊咬,雙眼射火,仿佛在忍受著巨大的折磨。

  折磨並非來自心上,而是肉體。每次情緒波動過大時,他的癬病就會發作,奇癢難耐,苦不欲生。他走過的路上會落下一層白,步步生癬花。幸好有癬病發作,轉移了咸豐打擊他的注意力,曾國藩才只是悲觀,而並未絕望。

  他也不是那種受到一點打擊就灰心絕望的人,否則他早就死了。

  真正讓他掛礙於心的是咸豐皇帝竟然同意沈葆楨的餿主意。曾國藩的性格決定了他喜歡穩紮穩打,他原本想攻占武漢後好好經營下湖北,再以湖南、湖北為基地,進取江西、安徽,一步一個腳印地攻向太平天國的首都南京。收到咸豐讓他啟動快進模式的命令後,他提出攻占武漢後立即東下有三大憂慮。

  第一,湘軍經過從岳州到武昌的一系列戰役後,人員和武器都有損耗,需要一個較長時間的休整和補充,以鞏固和提高戰鬥力;第二,太平軍雖失去武昌,也正如人失去一隻手,實力猶在。太平軍在湖北、江西等地的群眾基礎超級良好,湘軍如果東下就是孤軍深入,稍有挫折就可能陷入太平軍的包圍之中,到那時進不能退更不能,只能等死;第三,湖北經濟沒有恢復,不能成為湘軍的糧餉基地,湘軍東取江蘇、安徽,仍要湖南供給,可湖南也沒那麼多餘糧啊。

  曾國藩的考慮是有遠見的,這緣於他謹小慎微的性格,能在取得重大勝利後頭腦依然清醒,客觀地觀察和估計敵我形勢,是一個戰略家必備的素質。

  但是,咸豐皇帝對曾國藩的擔憂嗤之以鼻。他嚴厲斥責曾國藩:「才有點成績就不思進取,忠孝之人豈是可以這樣的?如今滿朝文武都翹首張望東南,你那光輝的形象映射在天,帝國恢復秩序的重任就在你肩,你卻和我講這些廢話?!朕命你不可遷延觀望,坐失事機!」

  曾國藩不是王陽明,他沒有和皇帝周旋的心機和能力。他的悟性和學識決定了他必須要執行皇帝的命令。從武昌東下前,他和湘軍軍官們聊天,內容卻不是東下而是建立基業。

  他說:「古代英雄的事跡必定有基礎;比如漢高祖劉邦在關中,光武帝在河內,魏在兗州,唐在晉陽,都是先占據根據地,然後進可以戰,退可以守。」

  軍官們聽懂了,雖然說的是歷史,但內容還是東下。軍官們以為曾國藩要抗旨,誰知曾國藩另有說法:「就如同居室那樣宏大,那麼它占的宅地就廣闊,能夠庇護的人就多。當然,除了宏大之外,還要有誠信。誠信如果站得很穩固,結構就牢靠。《易》說:『寬大居之』,說的是宏大;『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說的就是誠信。程顥也說:『道之浩浩,何處下手?惟立誠才有可居之處。』誠便是忠信,修省言辭,便是要立得這忠信。若口不擇言,逢事便說,則忠信亦被汩沒,動盪立不住了。」

  說來說去,雖必須有牢固基礎,但奉命行事的忠誠也不可缺少。大家都知道了曾國藩的意思,毫無理由、絕無抱怨地東下!

  1854年九月上旬,湘軍向九江迅疾推進,太平天國舉國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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