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湘軍首勝 討粵匪檄
2024-10-09 04:19:25
作者: 度陰山
1854年2月25日,曾國藩帶著他的湘軍從衡陽出師,走向了當時中國最大的戰場。五千餘人湘軍水陸並進,艦船擠滿水面,兩岸騎兵夾護,萬馬奔騰,威風八面。看上去,這是一支虎狼之師,天下無敵。
曾國藩也有這種神秘的感覺,所以當他站在主艦甲板上向遠方眺望時,他看到的是一片似錦繁花。至少站在曾國藩的立場看,這是事實。自從太平天國造反以來,他苦心研究局勢,憑藉頑強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他輕而易舉地破解了天平天國首領洪秀全的小算盤。
洪秀全,廣州花都人,生於1814年,比曾國藩小三歲。洪秀全天分不足,連續三次鄉試落榜,意志也相對薄弱,所以不能如曾國藩那樣屢敗屢考,終於在第三次落榜後神經錯亂,看到西方的上帝降臨他家。這位上帝說,「你可打著我的旗號,行使我的意志,在人間斬妖除魔。」然而洪秀全畢竟是讀書人,對這種「怪力亂神」心有戒備,所以只是深深藏在心底,並未付諸行動。6年後的1843年,他再去鄉試,結果又落榜。這回,他憤怒了。
他燒了儒家經典,捧起基督教教義,到處宣傳上帝的美。在傳道過程中,洪秀全認識了幾位志同道合的兄弟。他們坐到一起時,都被當時的政治腐敗和社會不公激起怒氣。於是,神聖的傳道事業變成了鬼鬼祟祟的造反預謀。1851年1月,洪秀全和他的弟兄們在廣西金田宣布革命,建立太平天國,開始了席捲南中國的革命運動。1853年3月,勢如破竹的太平軍攻陷南京,將其作為首都。
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後,洪秀全野心勃勃,既想占領江西、安徽、湖北和湖南,鞏固上游,又想輕取北京、天津,乘得勝之勢一舉幹掉清王朝,所以同時發動了北伐和西征。用事後諸葛的說法,這是「兩個拳頭打人」的戰略錯誤,但站在洪秀全的角度看,太平天國當時戰無不勝,兩個拳頭打人最好不過。
和曾國藩有關的是太平天國的西征,曾國藩清醒地認識到,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後,必力爭安慶、九江、武昌以至湖南、荊州。倘若太平軍將長江四千里占據,那中國將被一劈為二,南北交通隔絕,後果不堪設想。他更意識到,武昌是長江的重鎮,雄踞江漢,武昌的得失,關係到南中國特別是湖南的安危、長沙的存亡。所以,他出師的直接目的就是和太平軍爭奪武昌。
從衡陽出發前,曾國藩咬著筆頭,傾盡所有情感寫了一篇戰鬥檄文,這就是19世紀中國最有名氣的文章之一——《討粵匪檄》:
逆賊洪秀全、楊秀清(太平天國二號人物)稱亂以來,於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餘萬,蹂躪州縣五千餘里,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擄入賊中者,剝取衣服,搜括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向前,驅之築城浚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者,則立斬其足以示眾婦。船戶而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船。粵匪自處於安富尊榮,而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此其殘忍慘酷,凡有血氣者未有聞之而不痛減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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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唐虞三代以來,歷世聖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粵匪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自其偽君偽相,下逮兵卒賤役,皆以兄弟稱之,謂惟天可稱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農不能自耕以納賦,而謂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買以取息,而謂貨皆天王之貨;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盪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沒則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雖亂臣賊子窮凶極丑亦往往敬畏神祗。李自成至曲阜不犯聖廟,張獻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粵匪焚郴州之學官,毀宣聖之木主,十哲兩廡,狼藉滿地。嗣是所過郡縣,先毀廟宇,即忠臣義士如關帝岳王之凜凜,亦皆污其宮室,殘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無朝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於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統師二萬,水陸並進,誓將臥薪嘗膽,殄此凶逆,救我被擄之船隻,找出被脅之民人。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孔孟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
是用傳檄遠近,咸使聞知。倘有血性男子,號召義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為心腹,酌給口糧。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橫行中原,赫然奮怒以衛吾道者,本部堂禮之幕府,待以賓師。倘有仗義仁人,捐銀助餉者,千金以內,給予實收部照,千金以上,專摺奏請優敘。倘有久陷賊中,自找來歸,殺其頭目,以城來降者,本部堂收之帳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脅經年,髮長數寸,臨陣棄械,徒手歸誠者,一概免死,資遣回籍。
在昔漢唐元明之末,群盜如毛,皆由主昏政亂,莫能削平。今天子憂勤惕厲,敬天恤民,田不加賦,戶不抽丁,以列聖深厚之仁,討暴虐無賴之賊,無論遲速,終歸滅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爾披脅之人,甘心從逆,抗拒天誅,大兵一壓,玉石俱焚,亦不能更為分別也。
本部堂德薄能鮮,獨仗忠信二字為行軍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長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實鑒吾心,咸聽吾言。檄到如律令,無忽!
這篇檄文中充滿了高度智慧。
曾國藩稱太平軍為「粵匪」,這是利用地方主義孤立太平軍。眾所周知,太平天國興起於兩廣,骨幹和領導成員幾乎全是廣東和廣西人,軍中稱為「老兄弟」。後來在兩湖三江地區有了飛速發展,新加入的成員多處於被領導的地位,稱為「新兄弟」。曾國藩利用這個分別離間他們,藉以從內部分化瓦解太平軍。他稱兩廣人為「匪」,稱其他地區的人為「被脅之人」,「粵匪自處於安富尊榮,而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這是最高明的一招。
太平軍說,天下男子皆為兄弟,天下女子皆為姐妹,軍民上下皆以兄弟姐妹相稱。曾國藩說,這群混帳不讓人們稱自己的父母為父母,而只能稱兄弟姐妹,這是對傳統倫理的踐踏,簡直是不倫不類的禽獸,人人得而誅之。
太平軍反對孔孟,獨尊上帝。曾國藩說,我大中華子民千萬年來都以孔孟為聖人,這是不言自明。你們這群孽畜不顧民眾心理,一味打破偶像,實在是自尋死路。若干年後,毛澤東談到曾國藩擊敗太平天國的原因時說,洪秀全起兵時,反對孔教提倡天主教,不迎合中國人的心理,曾國藩即利用這種手段,撲滅了他。這是洪秀全的手段錯了。
洪秀全雖然錯了,但仗還是要打的。不能說洪秀全排孔孟尊上帝錯了,曾國藩就坐等勝利。
湘軍從衡陽一路張牙舞爪抵達長沙,長沙沸騰。巡撫駱秉章親自出城門迎接曾國藩,長沙市民載歌載舞,歡迎這支看上去無敵於天下的軍隊進城。
駱秉章拿著曾國藩的《討粵匪檄》,稱讚不已。曾國藩垂眉低目,誇張地謙虛謹慎。
駱秉章眉飛色舞地說:「他長毛賊有西征,咱們就有東征,你何時起程?」
曾國藩思慮一會兒說道:「我還需要幾個人。」
駱秉章指著窗外說:「你有這樣一支精兵,還需要什麼人?」
曾國藩攤開手掌,開始扳指頭:「第一人是左宗棠;第二人是胡林翼;第三人郭蒿燾;第四人馮卓懷;第五人李元度。」手指頭不夠用了,「還有陳士傑。」
左宗棠自張亮基離開湖南巡撫任後,就告辭回了老家,駱秉章多次去信請他出山,左宗棠一概拒絕。這次曾國藩派人去請左宗棠,得到的答覆很不客氣。左宗棠對曾國藩說:「你呀,沒這個金剛鑽,非攬這瓷器活。」字裡行間透露著對曾國藩的輕視。
曾國藩不氣餒,又請胡林翼。胡林翼是湖南益陽人,比曾國藩大一歲,多年前二人就相識。胡林翼中進士後在貴州做官,由於能力出色,手腕毒辣,所以得到他歷屆上級的欣賞。太平軍造反後,胡林翼從貴州被調入湖南,和太平軍進行過多次小規模戰役,積累了寶貴的戰鬥經驗。曾國藩認為,除了江忠源外,在湖南就屬胡林翼了。
胡林翼很給曾國藩面子,召之即來。
曾國藩又找郭蒿燾和馮卓懷,郭蒿燾一臉哭相說:「時機未到,您就出山,恐怕不好。」馮卓懷眯著眼,一言不發,搞得曾國藩以為自己犯了什麼大錯,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李元度和陳士傑都是曾國藩的門生,實在架不住曾國藩的熱情,只好相從。曾國藩後來回憶此事時極為悲苦地說,很多人都不看好我那次出征,所以都不肯來。平日結交的生死之交比如郭蒿燾,竟然也不來。一想到此,我就鼻子發酸。
讓他鼻子發酸的遠不止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