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包湘軍的崛起

2024-10-09 04:19:15 作者: 度陰山

  衡州是今天的衡陽,離長沙400里,山地丘陵多,對外交通極不發達,是個運籌練兵的寶地。但條件也艱苦,所以「大團」的指揮官們一聽說去這地方,都拉下臉。郭嵩燾說:「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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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國藩眼皮耷拉下來,沒有任何表情。郭嵩燾解釋說:「我並非是因那條件艱苦不去,您的職責是幫辦湖南巡撫組織團練,湖南巡撫在長沙,可不在衡州。您去衡州,名不正言不順。」

  這的確是個大問題,曾國藩著實花了幾天工夫「格物致知」,最後終於「致」出了「知」。他對駱秉章說:「江忠源和他的部隊轉戰多地,在短短的三年時間裡,由一小縣令升安徽巡撫,是因為他履立戰功,但是,江忠源的部隊損失也很大,為了保證他長盛不衰,我想為他練兵。」

  駱秉章盯著他的臉,審視了半天,不明白曾國藩的用意。曾國藩只好說出自己的算盤:「我想離開長沙去衡州為江忠源練兵,長沙太鬧,衡州很靜,正是練兵的好地方。」

  駱秉章眼裡放光,同僚深情油然而生,他緊緊握住曾國藩的手,激動得要落淚:「好啊,你去衡州,就是一萬人反對,我和省城的官員們也要幫你完成這個願望!」

  曾國藩心裡很不是滋味,駱秉章又憂慮起來:「曾大人是幫辦巡撫組織團練,沒了我這個巡撫,您這團練大臣就什麼都不是,此去衡州,我不跟去,皇上那裡不好交待吧。」

  曾國藩早就把這個皇帝這個「物」格出來了:「這好辦,我已向皇上提了湖南衡州、永州、郴州等地匪徒滋生,準備為皇上分憂,倘若皇上同意,我馬上去坐鎮衡州,就近便宜行事。」

  駱秉章很歡樂:「我看行,你這幾天有什麼困難,儘管說,我絕對義不容辭。」

  曾國藩苦笑。幾天後,咸豐的聖旨來了,允准他移團練到衡州,解決匪患。曾國藩多日來終於笑逐顏開,去告訴駱秉章這個消息。在去巡撫衙門的路上,他看到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像是準備慶祝節日。隨便攔住一路人問原因。路人滿面笑容地告訴他,「曾屠夫要走了,這比過大年還值得慶賀。」

  曾國藩長嘆一聲道:「百姓愚昧,不知我心啊。」

  百姓愚昧,官員更愚昧,他走到巡撫衙門口時,看見巡撫衙門也在披紅掛綠。駱秉章和一群官員正在衙門裡談笑風生,一見到滿臉苦大仇深的曾國藩,紛紛站起來向他問候。

  曾國藩知道,這是帶著濃厚情感的歡送會。駱秉章興奮地說:「皇上的聖旨我們已知曉,曾大人很能幹,希望到衡州後繼續發光發熱,拯救眾生。」

  曾國藩賠著笑,駱秉章有點迫不及待地問:「什麼時候走?」

  曾國藩感覺到了,如果他回答,現在就走,駱秉章和那些官員非抱著他的頭親幾口不可。為了不掃這些人的興,他只好把去衡州的日子提前:「明天一早就走。」

  官員們小聲「噓」起來,曾國藩訕訕地笑了一回,灰溜溜出了巡撫衙門。轉過牆角,他眼露凶光,咬牙切齒、喘著粗氣道:「和血吞,和血吞!」

  1853年9月最後一天,曾國藩和他的「大團」在長沙城鞭炮齊鳴中黯然地離開,它留給長沙城一個火藥味十足的背影。

  去衡州的路上,曾國藩繞道老家湘鄉看望家人。曾麟書對兒子在長沙的行徑早已耳聞,不禁愁腸百結,這位老人眼睛通紅地嘆道:「我的兒啊,你是活生生被長沙趕出來的啊。」

  曾國藩雖心知肚明,嘴上卻不承認:「老爹這話差矣,我是去衡州練兵,我要練出一支比八旗、綠營強悍一百倍的部隊,我要平定長毛賊亂,還天下太平。」

  曾麟書流下淚水:「你該把綠營兵槍擊你的事說給皇上聽啊,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曾國藩握住老爹乾枯的雙手,加重了語氣:「打脫牙,和血吞。埋頭苦幹必有揚眉吐氣之日。」

  曾麟書非常讚賞兒子這種性格,再看到兒子臉上堅毅的表情,心情已平和。曾國藩此時也感覺到興奮,突然暢想起美好前景,可當他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地來到衡州後,立即蔫了。

  衡州政府官員早就接到省政府的口頭警告:曾國藩這廝被我們趕到你們衡州,你們如果有能力也可照葫蘆畫瓢,倘若沒有能力,也不可幫他。

  衡州政府謹遵上級教誨,所以曾國藩到衡州後,發現自己連個辦公地點都沒有。去找衡州政府,衡州政府攤開雙手,還聳聳肩說:「我們就這條件,有時候連政府部門都要去廟裡辦公。您自己想辦法吧。」

  曾國藩只好自己想辦法,辦法很快就有了。有一富戶人家特別擔心土匪來搶劫,見到曾國藩到來,喜出望外,所以把自家的祠堂借給曾國藩當辦公室。

  解決了辦公場所,下面的問題就不請自來:這是個什麼部門呢?倘若有信件往來,他的地址總不至於寫「××家祠堂」收吧。

  曾國藩琢磨好久,才把一面「統轄湖南湘軍總營務局」的牌子掛了出去。可才掛上,他意識到不對,馬上又摘了。這個牌子太張揚,而且和他的職權也不符,他在湖南是幫辦,不是統轄。他又開始琢磨,想到了當初在長沙設置的審案局,這是個在湖南臭名昭著的部門,可此時沒有辦法,只好再把它請出來。

  辦公場所和牌子都有了,更大的難題馬上擺在他面前,當然這個問題也是大多數人的難題,它的名字叫「錢」。

  曾國藩到衡州建軍隊,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不可能從政府那裡拿到錢。他又沒有點石成金的法力,所以只有一個辦法:眾籌。也就是勸那些富紳捐款,當然,不可能白捐。曾國藩允諾會由國家授予他們一些榮譽性的虛職,還有省政府給的大獎狀。第一個被「眾籌」的自然是曾國藩辦公場所——祠堂的主人,主人很不情願。他說,我已把祠堂免費讓你們辦公,這也算捐款啊。況且,你們從我這裡拿了錢,將來是否真能保護我們,還是未知的。

  這是大多數富紳的想法,所以眾籌失敗。曾國藩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強行眾籌,派兵到各個富紳家裡,如果拿不到錢,就捉人。由於很多人都聞「審案局」而喪膽,所以咬牙捐出了一些。

  雖然如此,曾國藩的眾籌之路走得仍不順暢,他唉聲嘆氣地對同事們說:「眾籌之難,難於登天,費盡心力,僅得毫毛。」

  不過他毫不氣餒,一方面強行眾籌,一方面四處宣傳。天下事都有例外,有人就主動找上門來,要給曾國藩捐一筆讓他目瞪口呆的軍費。此人叫楊江,是已故湖北巡撫楊健的孫子。他讓人扛著兩萬兩白銀來找曾國藩,指著銀子說:「你收下,條件只有一個,把我爺爺列入祀鄉賢祠。」

  曾國藩被銀子發出的光芒刺痛了眼,樂不可支地答應了楊江的請求。但他沒想到這麼點小事辦起來卻相當困難,咸豐皇帝得知他的請求後,馬上嚴厲地回信道:「楊健這廝曾受過處分,其官聲、政績都不配入祀鄉賢祠。名位乃國家重器,你怎麼就把它當成尿壺隨便予人?我看你是袒護同鄉,私慾茂盛,可惡至極。降你一級!」

  曾國藩大為鬱悶,不是鬱悶被降職,這是無關痛癢的處罰,他鬱悶的是,怎麼為理想做點事,就這麼難。

  幸好蒼天垂青他,在他兩手都硬的情況下,軍費方面雖捉襟見肘,他也勉強把軍隊的架子搭了起來。可架子搭起來,裡面要填充什麼內容,也就是說,他要建立的這支新軍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他還沒有成熟的答案。

  他當初建立的「大團」,只是在訓練上改弦更張,實質上,「大團」仍是民兵部隊。曾國藩是個善於分析歸納的人,這種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能從現存的事物中發現不足,並反向推理,從而得出自己的創見。

  清帝國的武裝力量主要有兵、勇和團練三部分。「兵」指的是八旗(滿人部隊)和綠營(漢人部隊),八旗有二十五萬人,綠營有六十四萬人。八旗和綠營是父子相承,世代為業。正是因為有鐵飯碗,再加上國家承平日久,所以這兩支部隊已不能打架。「勇」是國家臨時招募的特種作戰部隊,稱為官勇,有事時招募,無事時遣散。

  我們常常在關於清朝的影視作品中看到士兵的後背有「兵」和「勇」的字符,指的就是這兩種軍隊的士兵。

  團練就是民兵,它和「勇」不同的是,「勇」是國家招募,吃公糧,團練則是後娘的孩子,只能自力更生。

  曾國藩就此分析歸納,得出了他的新軍模樣:它應該介於官勇和團練之間,又應兼二者的優點。一方面,這支軍隊應該如官勇那樣得到訓練和整編;另一方面,它不應該被解散,它應該和八旗與綠營一樣,存在是常態。

  架子裡知道填充什麼內容,剩下的就是實行的問題。士兵來源主要是健壯、樸實的山鄉農民,綠營兵不收,集鎮碼頭上油嘴滑舌之人不收,曾在衙門當差的書役、胥吏更不收。

  至於軍官,更是條件苛刻。他按理學標準提出四個條件,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淡薄功利心,第四要能吃大苦耐大勞。

  有人問他,這四條標準有什麼科學依據嗎?

  曾國藩洋洋自得地回答:「第一條,治民之才不外公、明、勤三字,不公不明則士兵不會心悅誠服,如果是頭懶豬,則軍務巨細都會廢弛不治。

  「第二條,不怕死則臨陣當先,士卒看你如猛虎出籠,當然會拼死向前。

  「第三條,軍官如汲汲名利,升他官稍晚,他就怨恨;給他薪水稍低,他就黯然傷神,如此,還有什麼精力打仗?

  「第四條,能吃大苦耐大勞,必須要身體強壯,每天都病怏怏的,敵人未來,自己先病死了,要了這種人就是累贅。」

  最後,曾國藩總結說,「其實這四條只是外在標準,我有一條最具天理的標準,那就是忠義血性。一個人只要有忠義血性,有崇高的政治思想,無論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是妓院裡的龜公,都能做我這支軍隊的軍官。」

  在士兵的編制上,曾國藩煞費苦心。這支軍隊的基本作戰單位是營,每營五百人。他按縣籍編組分營,這些人能成為一個營,類似傳銷。他們呼朋引類,或是同族、或是同鄉好友,正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大家都沾親帶故,所以在戰場上能互相照顧,不肯輕棄戰友。按縣籍編立營頭,還有一層深刻之意。指揮官所帶的是他本籍貫的人所組成的營,他只能指揮他的營,卻不能指揮別的營,但這些營都必須聽從曾國藩的指揮。這就是「分而統之」的智慧,它能防止大權旁落。

  除了這些,曾國藩最高明的創建就是把軍隊國家化變為軍隊私人化。他對全軍訓話說:「將來咱們必能建功立業,得到朝廷的賞賜。可你們給我記住,無論你被朝廷授予什麼官職,哪怕是一品大員,只要在你們上級面前,必須要毫無條件地服從命令!也就是說,朝廷的排名和在我這裡的排名是不同的。」

  這是政治教育,終這支湘軍一生,政治教育都是它的主旋律。曾國藩的政治教育就是理學教育,他把理學的種種規定很巧妙地融進軍隊中,要他們守紀律,不得擾民,不守紀律、擾亂民眾就是傷天害理,不必軍法處置,老天就會收拾他。他要士兵們喚醒內心的良知,為國為民貢獻全部力量,消滅長毛匪,讓天理正常循環,讓人心歸於平靜。

  曾國藩的口才是無敵的,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曾國藩都會喝掉大量清水,原因只有一個,他口乾舌燥。任是誰,站在高台上對著下面一群仰面如聽聖人講道的人說上三四個時辰,都會口乾舌燥。開始,這些鄉巴佬看到曾國藩揮汗如雨、張牙舞爪的樣子,都偷偷嬉笑。但後來,曾國藩不厭其煩的毅力感動了他們。他們開始認真傾聽,而且聽出了許多微言大義,深深為從前的所作所為懊悔流淚,並暗暗發誓將來要重新做人,為解放被長毛匪蹂躪地區的百姓貢獻全部力量。

  在取得不俗的成績後,曾國藩對朋友說:「人啊不論賢愚,無論美醜,更不論知識的有無,只要他有良心,就能被教育。不過話說回來,教育這些鄉巴佬還真不容易,雖不敢說點頑石之頭,也是苦口滴杜鵑之血。」

  軟體和硬體都大致齊備,曾國藩把精力投到水軍上,這是個大膽而瘋狂的計劃,除了曾國藩,恐怕沒有人敢嘗試,因為困難是不可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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