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脫牙和血吞

2024-10-09 04:19:11 作者: 度陰山

  張亮基是曾國藩的貴人,沒有張亮基的大力支持,曾國藩的「大團」不可能順利建成。曾國藩是那種認準目標就不顧一切的人,本以為有張亮基這個湖南一把手當靠山,就萬事大吉。所以正如左宗棠所說,他得罪的不僅是湖南百姓和匪徒,還有湖南的官場。

  設立審案局,處理殺人案件就地處決,是對湖南司法機關(提刑按察使司)的公然蔑視和侵越;讓「大團」和綠營軍一起操練,這是對提督權力的蔑視與侵越。他在官場多年,當然懂得權力界限和運作方式,為何還要這樣做,一是有張亮基的支持;二就是,認準目標不顧一切的性格。在他看來,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利國利民的,所以承受任何風險都無所謂。

  張亮基走後,繼任巡撫的叫潘鐸,潘鐸和新任布政使(主管民政的副省長)徐有壬以及按察使(司法部長)陶恩培對曾國藩是一肚皮不忿。曾國藩心知肚明,但卻假裝不知,依舊我行我素。

  四人的爭吵就成了家常便飯,但每次都是曾國藩勝出。因為每當三人輪番向他攻擊時,他用沉默應對,正襟危坐,閉目養神。三人喊得唇焦舌敝,四處找水喝時,他才慢悠悠地站起來說:「三位慢喝,我要去練兵了。」

  就當三人對曾國藩時刻咬牙切齒時,領導班子又發生變化,張亮基之前的湖南巡撫駱秉章捲土重來,再成巡撫。駱秉章比潘鐸的度量大那麼一點,並不太為難曾國藩,但也不給曾國藩好臉。曾國藩也不攀附他,只用一顆平常心對待。

  曾國藩並不擔心三人彈劾他,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經過咸豐批准的,這就叫胸有成竹。但事故沒有發生在湖南三大員那裡,而發生在湖南軍界。

  按常例,清帝國各省綠營兵受總督管理,巡撫以及其他文官,如果不掛提督銜,是無權干預綠營軍務的。曾國藩是個四不像的團練大臣,更是沒有資格。可他非要有資格,初到長沙,順利把「大團」插進綠營軍中後,他就在綠營中聘請教頭操練「大團」。其中有位教頭是綠營中的低級軍官,滿人塔齊布,此人英勇果敢,沒有綠營軍官的腐敗習氣,所以很得曾國藩賞識。

  塔齊布多年來在軍營始終不得志,終於盼來了曾國藩這個大貴人,自然全力以赴幫曾國藩。曾國藩也沒有辜負他,一個月內,連上三道奏疏保舉塔齊布。於是,塔齊布由一個默默無聞的低級軍官一躍而成為參將(僅次於副總兵)。塔齊布的升職讓原本是民兵部隊的「大團」有了正式軍官,對於後來的湘軍而言,是個質的飛躍。

  塔齊布對曾國藩是感恩戴德,所以訓練起「大團」來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在他的精心訓練下,「大團」頻頻出動剿匪,1853年5月,「大團」出了湖南奔赴江西,和太平軍狠狠打了一架。雖然羅澤南的幾個門生都陣亡,可曾國藩卻喜出望外,因為「大團」可以獨立作戰了。

  這場戰役也讓「大團」在湖南長沙的綠營軍中聲名鵲起,綠營軍本身不能打仗,所以看不得別人能打,雙方摩擦起來,火星在飛速醞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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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火星迸出的是曾國藩本人。他以團練大臣的身份對湖南軍界發布一道命令:駐省正規軍每三、八兩日要與「大團」一起會操。駐長沙的綠營兵軍紀敗壞透頂、四處擾民,曾國藩要這些人會操為的是對他們進行紀律教育,目的是喚醒他們的良知。每當會操時,曾國藩站在高處,喊破了嗓子呼喚他們的良知,可綠營兵的良知關起門來睡大覺。

  曾國藩相信只要功夫深,鐵棒能成針。精誠所至,金石都會開。他讓綠營兵加班聽他的教誨,真是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像教育自己不成器的兒子。曾國藩不明白一點,別和豬談哲學,你浪費時間不說,豬還不高興。

  1853年夏,長沙酷熱如下了天火。最熱的一天,曾國藩下令綠營兵在操場集合,他要文化育人。長沙政府軍福將清德忍無可忍,站在軍營前罵街。曾國藩不動聲色地聽著清德扯著破鑼嗓子罵街,過了好一陣,悄無聲息。曾國藩擦了把汗,坐到桌前寫信,信寫給湖廣總督張亮基,內容是商討彈劾清德。這自然而然地就得罪了巡撫駱秉章。第二天把信一送出,他又發布命令:「綠營兵在操場集合,我要文化育人。」

  清德照例又站到軍營門口,破口大罵。由於昨天傷了嗓子,所以今天的罵街沒有持續多久。但今天和昨天不同,清德罵完後沒有進軍營,而是跑到了湖南提督鮑起豹那裡,滿臉通紅、沙啞著嗓子說道:「沒法活了。這麼熱的天,他居然還要訓話,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嗎?」

  鮑起豹拍案而起:「曾國藩這廝,拿雞毛當令箭。傳我話,以後誰他媽敢去操練,就宰了誰。」鮑起豹因在之前的長沙保衛戰中立下犬馬之勞,所以越發剛愎自用,不可一世。而清德也是狗仗人勢,得了鮑大人的「雞毛」,膽氣沖天,就在軍營前大聲宣傳了鮑起豹的話。

  曾國藩在房間裡拼命地打著扇子,聽完清德的破鑼嗓子後,平靜地坐到桌子後寫信,仍是彈劾清德。這一回起了效果,清德被革職。塔齊布興高采烈地跑來向曾國藩賀喜,曾國藩卻神色凝重起來。他囑咐塔齊布:「清德被革職,綠營兵必對咱們懷恨在心,所以萬事小心,千萬不可出岔子。」

  塔齊布不以為然,他說:「綠營兵向來欺軟怕硬,殺了清德這隻雞,他們肯定噤若寒蟬。況且咱們有支獨立的軍隊『大團』,怕他們做什麼。」

  這是實話,曾國藩現在有支屬於自己的軍隊「大團」,他不擔心在長沙會有事。但他還是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這種感覺如遊絲,看不見,卻分明感覺得到。

  1853年7月末,太平軍圍攻南昌,南昌告急、江西告急、湖南告急,巡撫駱秉章慌忙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曾國藩說,「南昌一旦淪陷,太平軍必會逼入湖南,長沙就危急了。與其坐等長毛賊來把長沙變成戰場,不如把戰場挪出省外,派軍去南昌。」

  駱秉章連連點頭,曾國藩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派綠營軍出省支援南昌,「大團」協同作戰。」

  一聽這話,提督鮑起豹把身子向後一仰,陰陽怪氣地說:「曾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前段時間還說我們綠營兵不能打,怎麼現在又能打了?」

  曾國藩板起臉來:「鮑大人,這是正事,怎可推脫?」

  鮑起豹「騰」地站起來,真像一頭豹子,提高了聲音:「你不是有『大團』嗎?恕我直言,你的『大團』肯定能打,綠營兵不奉陪。」

  話音未落,轉身就走,留下曾國藩在熱浪滔天中情緒凌亂。

  駱秉章去看曾國藩,曾國藩臉色很難看,那種不好的預感猛地襲上來。但形勢危急,他根本沒有多想,毅然決然地派出了他的「大團」。

  「大團」主力一走,事故接踵而至。雖然留在長沙的「大團」只剩一百餘人,但曾國藩還是沒有放鬆對他們的訓練。1853年8月下旬,「大團」士兵試驗新到的一批火槍,畢竟是笨手笨腳的農民,試驗時突然走火,一名綠營兵的屁股被打開了花。屁股開花的綠營兵哭得撕心裂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綠營兵早已忍辱負重多時,現在見對方人少,馬上對其發起攻擊。幸運的是,雙方沒有動用火器,也沒動刀槍,只是流氓打法,所以只是鼻青臉腫而已。

  鮑起豹得知此事後,趁勢跑進曾國藩辦公室興師問罪。曾國藩不能像對待文官那樣對待武夫鮑起豹,他只能平息綠營兵眾怒,將試槍走火的「大團」士兵責打二百軍棍。鮑起豹全程監控,發現二百軍棍過後,該士兵的屁股仍沒有他那名士兵的屁股洞大,仍是氣咻咻的。曾國藩說盡了好話,總算把鮑起豹的怒氣平息了一些。

  塔齊布卻憤怒起來,他對曾國藩說:「鮑起豹這隻蠢豹子是無事生非,您就不該對他低三下四。」曾國藩看著窗外多如驢毛、氣勢洶洶的綠營兵,低聲對塔齊布說:「此時是非常時期,咱們的人少,忍氣吞聲才是上策。」

  塔齊布大惑不解:「既然如此,何必當初,就不該讓『大團』出省。」

  曾國藩嚴肅起來:「塔齊布!你不能有這種想法,我們建立『大團』的目的就是為國為民,它可不是維護個人利益的工具!」

  塔齊布驚駭萬分,慌忙鞠躬認錯,一抬眼,發現曾國藩的形象頓時高大起來,要榨出他軍服下面的「小」來。

  塔齊布沒有在曾國藩的位子上,所以不能深切理解曾國藩的謹小慎微。這幾個月來,湖南政界和軍界對他已是恨之入骨。只不過有咸豐皇帝授予他的大任和他的「大團」,所以不敢明目張胆地對付他,如今「大團」不在身邊,這些人要動點歪腦筋輕而易舉,鮑起豹只要稍有頭腦,對他搞個小兵變,然後謊報曾國藩在酷夏虐待士兵,整個湖南都會為他作證。

  一想到這裡,曾國藩就不寒而慄,可他對派出「大團」從未懊悔,因為這是他良知的命令。

  縱然千萬分小心,問題還是出了。

  1853年9月6日,一群綠營兵和一群「大團」士兵賭博,這本來是曾國藩嚴令禁止的,可總有些人喜歡違反禁令。賭博過程中,「大團」士兵認為綠營士兵出老千,綠營士兵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拿出準備好的武器,把「大團」士兵砍得七零八落。

  綠營兵一不做二不休,幹掉了牌友後,又去圍攻塔齊布公館。塔齊布仗恃武功超群,和綠營兵短兵相接。但綠營兵是內鬥的高手,塔齊布節節敗退,最後使出逃遁術,溜之大吉。

  綠營兵清除這些障礙後,終於到了正式面對他們最厭惡的敵人曾國藩。

  曾國藩那天正在房間裡克己,綠營兵幹掉牌桌上的大團士兵,鬧哄哄地去圍攻塔齊布時,他急忙派人去打聽。打聽的人去了一會兒,臉色蒼白大汗淋漓地回來報告,綠營兵把塔齊布打跑,正向這裡殺來。

  曾國藩嚇得雙股發顫,絮叨著「終於來了」,在房間裡轉起圈來。他的十幾個衛兵也是魂不附體,尤其是看到曾國藩臉色發青時,幾乎要屎尿齊下。

  曾國藩轉了十幾個圈後,突然急中生智,命令一名衛兵:「快,快去找駱巡撫幫忙。」

  那名士兵飛一般的跑了出去,不到五分鐘又飛一般的回來了。駱秉章的巡撫衙門就在曾國藩旁邊,曾國藩的團練大臣辦公室是湖南巡撫的健身中心(射圃),所以那名士兵來回的時間很短,他氣急敗壞地報告曾國藩:「駱秉章的大門像是墓門,根本敲不開。」

  曾國藩扼腕長嘆:「看看,我失人心到這種地步,為國為民,卻拙於謀身。」

  有衛兵帶上哭腔:「大人,趕緊想辦法,現在談感悟無濟於事啊。」

  曾國藩畢竟是飽讀詩書之人,書能養浩然之氣,自然也能生智。他沉思一會,一咬牙一跺腳,大踏步走到門口,開了大門。綠營兵正向這裡衝來,手裡端著長槍。曾國藩定定神,朝他們大喊:「不要誤入歧途,就此停下,既往不咎。」

  「砰」的一聲,曾國藩只覺耳邊響起個炸雷,一摸耳朵,熱乎乎的,拿到眼前一看,不好,是血!

  他的衛隊慌忙把他拖進來,緊閉大門,外面已是槍聲大作。曾國藩捂著耳朵,叫道:「他們居然向我開槍。」一扭頭看到巡撫衙門,燈火灼灼,於是憤怒地衝到牆邊,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一縱身上了牆,再一翻,整個人跌落到了巡撫衙門裡。

  站起來,整理了衣冠,抬頭一看,駱秉章正在院子裡向健身中心張望,一見到他的狼狽樣,急忙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來:「啊呀,曾大人,這是怎麼了?」

  曾國藩怒火中燒,你他媽的居然看熱鬧,還裝聾作啞。但他知道此時不是發火的時候,必須要讓駱秉章保下自己,他略一沉吟,脫口而出:「駱大人救我,綠營軍要殺朝廷命官,在您的轄區內殺我這個京官!」

  這話說得已十分露骨,他這個京官如果在長沙出事,那身為巡撫的駱秉章是脫不了干係的。駱秉章當然聽出來了,急忙上前扶住曾國藩,像是扶個去花園裡一面賞梅一面吐血的老員外,「哎喲,這群武夫,太不像話。快,傳我命令,要他們住手,把帶頭鬧事的給我捆了來。」

  巡撫就是巡撫,只一會兒工夫,有人就押著一個綠營軍官來了。駱秉章看了曾國藩一眼,站起來走向那個軍官,讓曾國藩大跌眼鏡的是,駱秉章居然給那人親自鬆綁,而且還好言安慰了一番。更讓曾國藩生不如死的是,駱秉章竟然又跑到綠營兵面前,替曾國藩向他們道歉。這還不算,駱秉章竟然當著綠營兵的面對曾國藩淡淡地說:「將來打仗,還是要靠他們啊。」

  這簡直比他獲得「佾生」資格、同進士身份和在京城中被人唾罵還要屈辱!

  他的克己功夫在此時產生奇效,聽了駱秉章的話,看了駱秉章的所為,雖七竅生煙下但仍不動如山。他只能往好處想:總算保住了一條命,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

  綠營兵圍攻他的公館後,湖南官員們樂得腸子直疼,並把這件事編成笑話,四處傳播。還有幸災樂禍的流言說,你一個四不像的團練大臣,就不應干預軍事。被打得翻牆,純是自取其辱。

  曾國藩就像是個小丑,把歡樂帶給別人,自己卻愁眉苦臉。那段時間,他努力回想來長沙後的所有事,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什麼。朋友們都敦勸他據實參奏,請皇上嚴懲兇犯、評定是非。曾國藩考慮很久,搖頭道:「做臣子的不能為國家平亂,卻以這種瑣事麻煩皇上,我於心不忍。」

  曾國藩心事重重時,朋友們卻唉聲嘆氣:「您要是不拿出點威風來,在長沙可就呆不下去了。」

  他沉思一會兒,神色凝重地說道:「好漢打脫牙和血吞。」

  這是曾國藩最突出的性格,也是他碰壁後的唯一心理狀態。綠營兵攻擊他一事對他的刺激是強烈的,經過這次打擊和挫折,讓他感到綠營兵的腐敗已深入骨髓,隨隨便便就鬧兵變,這種毫無紀律的部隊只能當擺設。這種感覺讓他益發堅定了另起爐灶、重新建軍的決心。

  他更有種沉重的感覺: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是非常艱難的,在前進的路上每踏出一步都會遇到障礙,要想成就事業,不僅要打敗長毛匪,更要和自己人進行頑強的鬥爭。而要想戰勝自己人中的那些反對派,就必須打敗長毛匪,要想打敗長毛匪,就必須有一支比長毛賊還兇悍的部隊!為了能有這樣一支部隊,一切屈辱都可以忍受,這就是「打脫牙和血吞」。

  他的屬下和朋友們暫時還不能領會這一神技,曾國藩只能用一句話讓他們釋懷:「既然這裡待不下去了,咱們就走。」

  去哪啊?

  「衡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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