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地正法
2024-10-09 04:19:08
作者: 度陰山
編練新軍是攘外,古語曰過,攘外必先安內,曾國藩的「安內」沒有文化育人的成分,因為是非常時期,文化育人效果緩慢。所以他的「安內」就是屠刀。一到長沙,他就以團練大臣的身份向湖南各地發出文告,嚴令各州各縣迅速從嚴剿辦土匪,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當地的團練頭子。他對這些人嚴肅地說:「自從長毛匪叛亂以來,各省一些刁民坐觀天象,躍躍欲試,再不想做人而要做匪。對於這種人,就該像理學家祛除人慾一樣,只要稍有苗頭,當頭一斧,絕不客氣。至於苗頭是什麼樣,你們有眼有心,眉眼不順的人必是土匪坯子。倘若你們力量不夠,那就趕緊來長沙通知我,我派兵去協助你們。」
有人提出質問:「縣城還好,各個鄉村沒有那麼多監獄,該如何關押這些土匪?」
曾國藩回答:「湖南這鳥地方多年來刑法不嚴,很多罪犯本該處以死刑,地方官卻老虎念佛珠,假慈悲。天道循環,他們早就欠下的債現在到了還的時候,一旦捉到土匪,不必訊問不必關押,就地正法!」
湖南各地如此,長沙同樣如此。曾國藩原本是讓長沙各地的團練頭子捉到土匪後捆送長沙第一縣善化處決,可一段時間後,他發現善化縣殺的土匪並不多。這讓他暴跳如雷,怒中生智,他在團練大臣的公館內設了審案局,說是「審案」,其實根本不審。對團練頭子們捆綁而來的「土匪」,既不依照法律條文,也不需任何證據,只要團練頭子說對方是土匪,曾國藩再看一下對方的面相,馬上結案。面相過得去的立即砍頭,面相不好的可就倒霉了——活活被鞭死。曾國藩設立的審案局對那些相貌不佳、賊眉鼠眼的人而言就是閻王殿。
曾國藩後來以善於相面著稱,這項本領大概就是在湖南長沙審案局學來的。
審案局雖是閻王殿,可曾國藩畢竟不是真的閻王爺,百姓對他咬牙切齒,社會輿論也對他口誅筆伐,他的朋友們為他擔心起來,這其中就包括他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左宗棠。
左宗棠,1812年生於湖南湘陰,比曾國藩小一歲,天資卓越,少負大志,讀遍經世致用書籍,但科舉之路走得很不順,直到1852年投奔張亮基時還是個秀才。但他的確才能卓越,由此成了張亮基的靈魂。
曾國藩初到長沙和張亮基見面時,左宗棠就在。那天的情景讓曾國藩大跌眼鏡,整個談話過程都是左宗棠在談,張亮基像個木偶,只是恰到時機地點頭而已。張亮基後來問曾國藩:「左宗棠這人如何?」曾國藩想了想,回答:「高人,滔滔不絕,言必有中。」張亮基又背地裡問左宗棠:「曾國藩這人如何?」左宗棠脫口而出:「正派而肯任事,但才具似欠火候。」
左宗棠這一評價是出於曾國藩反應緩慢、行動遲鈍、謹慎內向,極為中肯。現在,左宗棠來找曾國藩,單刀直入道:「穩定內部,未必非要如此。」
曾國藩回答:「亂世用重典。」
左宗棠一笑:「外面有人說你是曾屠夫、曾剃頭。」
曾國藩梗著脖子:「我不在乎,這是時勢造成的,我只是順應時勢。」
左宗棠冷笑:「我知道你的深意。」
曾國藩兩眼無神地望著左宗棠,左宗棠侃侃而談:「你想製造白色恐怖,讓百姓不敢接近太平軍,由此孤立太平軍。第二,你要殺一儆百,讓那些不安定分子趁早打消鬧事的想法。第三,你是為土豪撐腰,讓土豪把大部分百姓壓制下去,這樣就減少了大部分不安定因素。」
曾國藩像是聽到天外梵音一樣,震駭當場,連眨眼都忘了。其實左宗棠為他總結的殺人理由,他自己從未想過。這使我們想到,有人隨意寫了篇小說,當他成名後,無數人就跑來研究他的這篇小說,最後得出各種各樣的深奧道理。
左宗棠的話讓曾國藩回想,或者說是盡力驗證。他想到幾天前聽到太平軍進入江西,無數百姓簞食瓢飲迎接太平軍時,他暴跳如雷說:「要剿匪,先把這些刁民宰了!」他又想到有個鄉村的團練頭子和他訴苦,他們鄉里刁民特多,一聽到長毛匪造反,這些刁民在大街上開始橫著走路。他咆哮著說:「刁民刁民,該死該死!」他最後想到有位官員的報告:「自您來後,雖然那群刁民的嘴巴不乾不淨,可行為卻老實多了。「曾國藩撫掌一笑:「殺一儆百真是屢試不爽。」
腦海里翻江倒海了一遍,曾國藩確定左宗棠的總結真是嚴絲合縫。他正要站起來感謝左宗棠,左宗棠卻先他而起說:「你呀,最好先給皇上寫封奏疏,讓皇上支持你的屠殺政策,不然……」
曾國藩急忙從枕頭底下抽出事先寫好的奏疏,遞給左宗棠要他指教。左宗棠也不客氣,展開大致一看,如同誇獎小學生答對了題一樣說:「不錯,可教也。」
左宗棠把信還給他,轉身就走,曾國藩愣了一下,突然叫住左宗棠:「您剛才說『不然』,什麼意思?」
左宗棠壓低聲音:「你以為你只得罪了百姓嗎?」
曾國藩迷惑地睜大眼睛,看著左宗棠,不發一言。
左宗棠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問道:「你得罪了更危險的人難道不知道?」
曾國藩正要沉思,左宗棠急忙攔住他:「別想了,你一想起事情來太浪費時間,我還有事,等你想好了,再來找我。」轉身欲走,又停住回過頭來,「不過你想明白了,就不會找我了。」
曾國藩像個愣頭小子被人無緣故抽了個嘴巴,站在原地迷茫困惑,眼睛在左宗棠的背影上留了許久。
幾天後,曾國藩接到了咸豐的回信:「匪徒繁雜,你要嚴肅認真、不計代價地消滅。你這種模式如果反響不錯,就要推廣南中國,好好干!」
曾國藩萬分高興,只是高興那麼一回,就又想起左宗棠的那些話。這個左宗棠,曾國藩想,實在讓人厭惡,有話不直接說,害我傷了很多腦筋。
其實左宗棠要說又沒說的正是曾國藩即將面臨的重大難題,就在左宗棠和他談話的幾天前,郭嵩燾和他談起審案局時說,「善化縣的縣長對您奪了他的審訊權很不滿呢。」
曾國藩說:「非常時期就要有非常舉措,善化縣縣長不該有這樣的想法。」
「這是什麼話,你把人家權力奪了,還不讓人家有意見?」郭嵩燾見他沒明白其中的危險,又說,「整個湖南官場都對你有意見。」
曾國藩冷笑:「他們做事愚蠢,拖拖拉拉,對我有意見又如何。不怕,有張巡撫在。」
左宗棠和他談話的幾天後,郭嵩燾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糟了。」
曾國藩平靜如水:「何事這樣驚慌?」
「張亮基要走!」
「去哪?」
「被調走當湖廣總督去了。」
「哇呀呀,」曾國藩臉色大變,但立刻就恢復平靜。他意志堅定,一字一頓地說,「看來,只能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