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罵咸豐

2024-10-09 04:18:54 作者: 度陰山

  成了二品大員的曾國藩只是在家信中得意那麼一下,在官場中,他比從前更低調、謹慎、隱忍。在工作中,他刻苦學習為政之術,漸漸變得敏捷幹練。在閒暇之餘,他也毫不放鬆,而是采輯古今名臣大儒言論,分條編錄成書,該書分「修身」「齊家」「治國」三章,共有三十二節,這就是聞名天下的《曾氏家訓長編》。

  曾國藩家訓的大部分內容是教育他幾個弟弟的,家訓很多時候不能外傳,可曾國藩的家訓卻傳得人盡皆知,連道光皇帝都知道了。

  道光皇帝對穆彰阿說:「曾國藩這人為國為家,嘔心瀝血,真是忠孝人物。」

  穆彰阿趁機說:「應該給他表現的機會。」道光皇帝就時常招曾國藩前來,探尋他的人生理想和為政之術,曾國藩每次都做好了充足準備,所以總能對準道光的心思。道光皇帝很滿意,說:「應該升你官。」

  1849年春節才過,曾國藩被升為禮部右侍郎。這是個赤裸裸的激勵,曾國藩比從前更熱愛工作、更勤奮,加班成了家常便飯。這年八月,道光皇帝發現曾國藩有無窮無盡的精力,於是調他到工作更繁重的兵部擔任右侍郎,曾國藩憑著刻苦精神,勝任有餘。

  在同僚的印象中,曾國藩和桌子是一體的。他永遠都在桌子後面。就是當他站起來到資料庫查資料時,有人也隱約看到他胸前有個桌子。

  

  在好友的印象中,曾國藩的形象就會多姿起來。他說話很慢,下棋也慢,這是因為他腦子經常跟不上。雖然學識豐富,卻鮮有汪洋恣睢之文,雖能把古代詩歌倒背如流,卻少有靈動之作。但他們都佩服曾國藩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性。一件事,非要弄出個水落石出、板上釘釘不可。

  每當同僚或是好友誇讚曾國藩的勵志事跡時,曾國藩在椅子上就坐立不安。這是因為他受不了別人的誇獎,皇帝除外。

  別人一誇他,他就熱血沸騰,一熱血沸騰,他渾身就起癬。這是他幾年前因精神時刻緊張患的皮膚病。每當癬發作時,痛癢難耐,非用利爪狠狠抓撓不可。

  抓撓時,曾國藩被籠罩在飛揚的皮屑中,情景異常魔幻。

  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參與實際政治,曾國藩以四平八穩的作風贏得了穩健的道光皇帝好感。但1850年,隨著道光皇帝的駕崩、新皇帝咸豐的上台,曾國藩這種作風逐漸失去市場。

  道光的皇帝生涯,窩囊透頂,政治腐敗,兩次鴉片戰爭的失敗,都給他的心理蒙上難以磨滅的陰影。他臨死前,惱恨羞愧,說對不起愛新覺羅列祖列宗。並且要後人別把他的屍體送進皇家陵園,這是他對自己最大的懲罰。

  曾國藩哭得死去活來,並上疏新皇帝咸豐,請咸豐不准道光皇帝的遺囑。咸豐如果遵守了老爹的遺囑,那才是千古奇聞。

  對於曾國藩這道上疏,咸豐皇帝印象深刻。

  在上台一個月後,咸豐召見曾國藩,問了些廢話,曾國藩對答如流。咸豐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頭,曾國藩離去後,咸豐對身邊的人說:「曾國藩的話四平八穩,毫無獨到見解,迂腐欠通。」

  這個評語對曾國藩而言是個小打擊,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面。

  咸豐皇帝剝奪了他老師穆彰阿的一切職務,穆彰阿倒台,穆彰阿的一群同黨也被連累,唯獨曾國藩安然無恙。

  很多人都奇怪,曾國藩卻認為這是天經地義,因為這麼多年來,他雖和穆彰阿關係匪淺,卻從未在各種場合表達過對穆彰阿任何諂媚。私底下的親近,讓他避過了這一劫。

  穆彰阿倒台後,曾國藩竟不懼人言和咸豐的淫威,大大方方地去安慰穆彰阿。

  穆彰阿流下感動的淚水說:「我真沒有看錯你。你重情重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曾國藩也眼圈發紅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穆彰阿嘆息說:「一個皇帝一個思路,你以後要多加謹慎。」

  曾國藩這回沒有聽老師的話,膽子變得異常大起來。1850年三月,咸豐下旨要眾臣為朝廷提建議,大部分人都在觀望,曾國藩一馬當先,上了《應詔陳言書》。

  他在書中說,前朝吏治腐敗透頂,但仍有挽救之機,希望咸豐能力挽狂瀾,刷新政治,祛除官員「退縮」「瑣屑」「敷衍」「顢頇」的通病,讓吏治走上光明大道。

  如何走向光明大道?

  曾國藩的方法是,用對人。怎樣用對人,曾國藩說了一大堆,都是「為政在人」的老生常談。咸豐皇帝看了曾國藩洋洋灑灑的一封長書後,眉毛幾乎擠到一起,這是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但咸豐剛上任,要做出鼓勵進言的姿態,所以對曾國藩的這封上書表示認可,並說:「我要好好琢磨琢磨。」

  可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曾國藩沒有看到咸豐要整頓吏治的任何跡象。他在兵部里直轉圈,他隱約感覺到,咸豐皇帝對他很忌諱,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他與穆彰阿關係不錯。

  咸豐執政的第一年,曾國藩苦悶之極,在給他的家人信中,他不無抑鬱地說:「我現在在官場,已厭惡其繁俗而無補於國計民生。只是勢之所處,求退不能。倘若家中有點閒錢,我就辭職回家,專心做學問。」

  從曾國藩信中看,他滿腹經綸卻得不到施展,這是屈才;朝廷顢頇一片卻無人改革,這是不思進取。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個心存大志的人,還怎麼待下去。縱然不能辭職回家,也可以離開京城到地方上去啊。

  這似乎是歷史上偉大人物的通病,每當在政壇不得志時,就想離開。劉伯溫這樣,王陽明這樣,張居正也這樣。而一旦曙光初現,他們又精神抖擻起來。

  1850年夏,廣西人洪秀全在廣西桂平縣金田村發動暴亂,很快席捲南中國,是為太平天國革命。1851年年初,中央政府對太平天國猛地重視起來。

  曾國藩在書房裡急得直轉圈,他既想給咸豐出主意,又擔心自己和穆彰阿的關係而受到咸豐的打擊。所以他愁眉不展,就在他意亂心煩時,同鄉兼好友羅澤南來了封信。

  羅澤南指責他畏懼而不敢言,他分析原因說,你有貪位的私心,應該說的事你不說,簡直給湖南人丟臉。

  羅澤南剛和曾國藩認識不久,和曾國藩有個相同點:總過不了鄉試,後來當地政府實在看不下去了,只好給了他個名譽頭銜「孝廉方正」。據曾國藩說,羅澤南精通理學,思想沉厚,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羅澤南說的任何話,都讓曾國藩震動。

  接到羅澤南的信後,他坐到書桌前,找資料寫筆記。十幾天後,他向咸豐上了一道《議汰兵疏》。

  奏疏說,他在兵部已有幾年,發現天下有兩大患,一是財政困難,二是軍隊無能。財政困難,內外大臣,人人憂慮,鴉片戰爭後,因賠款的關係更讓財政雪上加霜。至於軍隊問題,曾國藩把各地兵勇批了個狗血噴頭,尤其說了太平天國興起後,廣西軍隊一觸即潰的情況。他總結說,「兵不在多而在精,必須重新訓練一支驍勇部隊,才可將太平天國消滅。有了這支軍隊,不堪一擊的綠營、八旗就該裁撤。」

  咸豐對著曾國藩的奏疏搖頭,此時正是用兵之計,怎麼能裁軍,簡直荒唐!

  這道奏疏泥牛入海,曾國藩正茫然時,羅澤南又來信了。羅澤南說:「你是說了,可說的全是假大空,和沒說有什麼區別,真是不堪,真是無恥。」

  曾國藩被羅澤南批評得神魂顛倒,他又坐到辦公桌前,寫下了他人生中最凌厲的一封上疏《敬呈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

  他單刀直入地說:「如今百姓造反如火如荼,吏治腐敗依然如故,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你咸豐身上!」

  「你這人啊,總是在細枝末節上用功,對一些小事斤斤計較,比如你前段時間為了避諱名字中的『奕』,竟將常用的『儀注』兩個字改成了避諱字。你就注意這些瑣碎的事情,跟國家大事沒一毛錢關係,這純粹是吃飽了撐的。現在,太平軍正如日中天,你有計劃嗎,派誰去剿滅,中部和東南部該如何防守,地圖呢?我看咱們帝國的地圖全是康熙年間的,真要打起來,不是刻舟求劍嗎?」

  批評完咸豐的做事態度,曾國藩直指咸豐本人:「你這皇帝喜歡文飾,崇尚虛文不務實際。你注重那些狗屁禮節,根本不注重禮節背後的實際功用。有人對你點頭哈腰,你就喜歡;有人對你不卑不亢,你就惱火,這是什麼事嘛。」

  「第三點,皇上你太剛愎自用,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很聰明,什麼事都要親自去管,根本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對那些提意見的人,總公報私仇。」

  咸豐皇帝看了曾國藩的奏疏,尤其是發現曾國藩說的都是事實後,大怒若狂,咆哮道:「給我把曾國藩從嚴治罪,不要讓他跑了。」

  站在下面的首席軍機大臣祁寯(jùn)藻不出聲,咸豐皇帝怒氣升騰:「曾國藩這廝把我說成了桀、紂,我怎麼能是那種人,這畜牲胡說八道,祁寯藻,你怎麼不說話?」

  祁寯藻和曾國藩的私交並不深,但對曾國藩的印象不錯。在這種時候,作為首席軍機,他應該盡保護直臣的責任。但他不能和正在氣頭上的咸豐說:「曾國藩說得對。」

  思來想去,他向咸豐說了四個字:「主聖臣直」。意思是,皇帝聖明才有曾國藩這樣講直話的臣子。

  這就是說話的藝術,避重就輕,馬屁拍得不露痕跡。正如曾國藩所說,咸豐是個崇尚虛文的人,聽了祁寯藻的話,不禁轉怒為喜。一低頭又看到曾國藩的奏疏,不禁問道:「這廝就不怕丟烏紗帽嗎?」

  祁寯藻知道這件事,急忙回答:「曾國藩寫這道上疏前,已給家人寫過信,這封信被他放進了《曾氏家訓》里,京城都快傳遍了。信上說,我憑良知寫這封信給皇上,已將得失禍福置之度外。」

  咸豐「嘿」了一聲:「這廝大有前朝海瑞抬棺材諫朱厚熜(嘉靖)的風範啊。」

  祁寯藻說:「如果皇上懲治他,天下士子必會傾向於他;如果皇上趁此獎賞他,正能證明皇上的心胸。」

  咸豐琢磨了一會,一拍大腿:「你言之有理啊,來啊,下旨,升曾國藩為刑部左侍郎。」

  升職聖旨未到曾國藩家之前,曾國藩活得簡直不像人了。

  他上了那道奏疏後就開始懊悔,然後是心驚膽戰,最後開始埋怨羅澤南,如果不是羅澤南慫恿,他怎麼會上那道奏疏。埋怨完羅澤南,他又埋怨自己,太沉不住氣,被人家激了幾句,就拔刀而起,這是莽夫啊。這麼多年的學問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正當他自怨自艾、心魂不定時,聖旨到了。

  一聽聖旨二字,曾國藩上身晃了兩晃,家人趕緊扶住他。他嘴角劇烈顫抖,囑咐兒子們:「把我的家訓保護好,要子孫流傳。」

  家人把他扶到傳旨太監面前,他本來是要跪下去,想不到雙腿一軟,坐到地上,家人又努力把他扶正。聽完升職的聖旨,曾國藩激動得渾身哆嗦,叩頭如搗蒜,謝主隆恩。

  事後,曾國藩給羅澤南寫信說:「你對我的鞭策真是給力。如果不是你那樣激我,我不可能把奏摺遞上去,不遞上奏摺,我就沒有今天升職的機會。你說得對,身為人臣,就不該有貪位的私心,也不該有苟且的念頭,要有『文死諫』的文臣氣概。」

  這封信一寄出去,曾國藩擼胳膊挽袖子,準備繼續「文死諫」,為咸豐提出如牛毛多的從上而下整頓帝國的方案來。

  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他的糨糊腦袋了,偷偷把咸豐表彰他的真相告訴了他。

  曾國藩呆若木雞,隨即仰天長嘆。他閉門思過,又是悲憤又是後怕,在用朱熹的方法論「格物致知」一番後,他給咸豐皇帝上了一道奏摺,俯首認錯。

  咸豐以為曾國藩從此會縮起頭來做人,曾國藩也這樣認為。想不到,他不再得罪咸豐,卻掉頭得罪起了京城權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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