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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6:37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亞松森號飛得很順利。大概兩點就會飛到。倒是巴塔哥尼亞號好像碰到麻煩,預估會誤點很久。」
「知道了,里維埃先生。」
「搞不好我們等不及巴塔哥尼亞號飛到,才讓歐洲號起飛。總之,亞松森號一到,你們就向我們請示。你們先準備好再說。」
這會兒里維埃又把北邊那幾個中途休息站的好幾封電報又讀了一次。電文內容幫歐洲號打開了一條月光大道:「萬里無雲,滿月,無風。」發亮的天空將巴西山巒輪廓勾勒得無比明顯,群山茂密的黑森林髮絲直直探入大海飛濺著的銀色碎浪中。毫不倦怠的月光灑在森林上方,卻未幫它們著上顏色。島群則好似海中漂流物那般漆黑。整條航道月色無邊,宛若光之源泉。
如果里維埃下令出發,歐洲號機組人員就會飛進一個安穩的世界,整夜都閃爍著溫柔。在那個世界中,沒有任何東西會威脅到幢幢黑影和光明之間的平衡,就連清風也不會湧入此間施以愛撫,而這風,要是變涼的話,可是會在幾個鐘頭內就把整個天空搞得混沌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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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面對光亮,里維埃有所遲疑,態度保留,就像勘察家面對禁止開採的黃金礦區那般。里維埃是夜間飛行的唯一擁護者,南方發生的事簡直就像衝著他來的。萬一巴塔哥尼亞號出了事,他的對手就可因而在道德上取得強硬立場,搞不好從此以后里維埃對夜間飛行的信心就會受到打擊,變得無力;殊不知里維埃的信心從未動搖:就算在他飛行大業中某個瑕疵造成悲劇,但那悲劇也只能顯示曾經有過瑕疵,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能證明。他想:「或許該在西邊設幾個觀察站……再說吧。」他又想:「可是我堅持的理由也一樣很牢靠,何況還有儘可能減少意外發生的這個理由,而且意外也的確減少了。」失敗讓強者更強。不幸的是,在競技中,大家都對人不對事,很少會考慮到事情的真諦。表面上,你不論輸了或贏了,得到的分數都毫無價值;但,正因為表面失敗,就會使得你綁手綁腳。
里維埃按了鈴。
「布蘭卡港還是沒用無線電跟我們聯絡?」
「沒有。」
「幫我打電話給那一站。」
五分鐘後,他問布蘭卡港:
「為什麼還沒有通知我們任何消息?」
「我們聽不見飛機的聲音。」
「他們沒回你們?」
「我們不知道。暴風雨太大。就算他們聯絡我們,我們也聽不到。」
「你們聽得到特雷利烏嗎?」
「我們聽不到特雷利烏。」
「打電話聯絡。」
「打過,電話線路中斷。」
「你們那邊天氣怎麼樣?」
「很糟糕。西方和南方雷電交加。天氣非常沉悶。」
「風呢?」
「現在還不強,可是撐不了十分鐘。閃電很快就會接近。」
一陣沉默。
「布蘭卡港?你們有沒有在聽?好。十分鐘後再打電話給我們回報。」
里維埃翻閱了南邊各個中途站拍來的電報,每一站都表示聽不到巴塔哥尼號的聲音。有幾站甚至沒再響應布宜諾斯艾利斯,地圖上斷了音訊的省份範圍越來越大,當地小城鎮均已遭受颶風襲擊,門窗緊閉,街上家家戶戶全都沒了燈光,迷失在黑夜,宛若一艘孤船,與世隔絕。唯有黎明才能拯救它們。
儘管如此,趴在地圖上的里維埃,還保留著一絲希望,但願能找出晴空庇護,因為他已經發電報給該省各市三十多個警察局,詢問天氣狀況,並已開始收到回電。在無線電台覆蓋的方圓一千兩百公里內,任何一站收到巴塔哥尼亞號郵務機呼叫,都奉命在三十秒鐘之內,立即通知布宜諾斯艾利斯,然後布宜諾斯艾利斯就會把有哪些地方可以躲避風暴的位置轉告飛行員費邊,也同時會通知他。
凌晨一點,臨時被叫來辦公室加班的秘書都已經就位。他們在辦公室私下偷偷得知夜間飛行搞不好會暫停,就連歐洲號也只會等到白天才起飛。他們壓低嗓門兒談論費邊,談論颶風,尤其是談論里維埃,並且猜想就離他們身邊不遠的里維埃,漸漸被那大自然的反撲給打擊得一敗塗地。
不過,里維埃剛剛出現在他門口,所有聲音都漸漸消散,只見他外套緊緊裹在身上,帽子永遠都壓低與眼睛齊平,好個永恆的旅人。他鎮定地往辦公室主任這邊走了一步:
「一點十分了,歐洲號郵務機的文件都辦好了沒?」
「我……我還以為……」
「你不用以為,你只需要執行。」
他轉過身子,雙手負在身後,慢慢朝一扇開著的窗戶走去。
有個秘書走到他身邊:
「經理先生,我們沒收到什麼回音。有人通知我們,內陸很多電報線路都毀了……」
「知道了。」
里維埃,一動也不動,望著黑夜。
就這樣,每則消息都對巴塔哥尼亞號不利。每座城市,線路被摧毀之前,還能響應的時候,都通知他們颶風一路行進,宛若大軍入侵。「是從內陸來的,從安第斯山脈那邊。掃過整條航道後,往大海而去……」
依照里維埃自己的判斷,他認為星星太亮,空氣太潮濕。何其怪異的一夜!夜,猶如一顆亮澤光潤果子的果肉那般,硬生生地一塊一塊變質。滿天星斗依舊高踞布宜諾斯艾利斯上空,不過這僅是一方綠洲,片刻須臾……一個港口……遠在機組人員行動範圍之外。充滿威脅的一夜,厲風所及,腐爛敗壞。難以征服的一夜。
某處,有架飛機在夜的深處,垂垂危矣。機上無比騷動,但卻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