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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6:40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費邊的妻子打了電話。

  每逢丈夫夜歸,她都會計算巴塔哥尼亞號的飛行時間:「他從特雷利烏起飛了……」然後又睡著了。過了一會兒:「他應該接近聖安東尼奧,看見城市的燈光了吧……」於是,她就起床,拉開窗簾,審視天空:「這麼多的雲會讓他困擾……」有時候月亮像個牧羊人在漫步。於是這名少婦就會又回床去睡,月亮和繁星,這千萬個圍繞著她丈夫的發光體讓她安心。凌晨一點左右,她感到丈夫離她越來越近:「他八成不遠了,他八成看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了……」於是,她又起床,幫他準備吃的,準備一壺熱乎乎的咖啡:「天上那麼冷……」她每次都會把丈夫當成剛下雪山那樣迎接他:「你不冷嗎?」「一點兒都不冷!」「還是暖暖身子……」一點一刻,一切準備就緒。這時候,她就會打電話。

  這一夜,一如他夜,她問道:

  「費邊降落了嗎?」

  接到她電話的秘書有點兒局促不安:

  「請問您哪位?」

  「西蒙妮·費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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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麻煩稍待一分鐘……」

  秘書什麼都不敢說,把聽筒交給辦公室主任。

  「您哪位?」

  「西蒙妮·費邊。」

  「啊!……費邊太太?請問有何貴事?」

  「我先生他降落了沒?」

  一陣沉默,對方八成會覺得莫名其妙,隨後主任僅僅回道:

  「還沒有。」

  「飛機誤點了?」

  「對……」

  又是一陣沉默。

  「對……誤點。」

  「啊……!」

  這聲「啊」像是從受了傷的人口中發出來的!誤點沒什麼大不了……沒什麼大不了……可是要是一直拖下去的話……

  「啊!……他幾點會到這邊呢?」

  「他幾點會到這邊?我們……我們不知道。」

  現在她跟對著牆似的,只聽到自己反覆問著同一個問題。

  「拜託你,回答我!他現在人在哪兒?」

  「他現在人在哪兒?請稍待……」

  這種無力感讓她覺得好痛。這堵牆後面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做出決定:

  「他晚上七點半從海軍准將城起飛。」

  「然後呢?」

  「然後?……誤點非常嚴重……天候太差,造成大誤點……」

  「啊!天候太差……」

  太不公平了,大咧咧高掛布宜諾斯艾利斯上空的這個月亮,優哉游哉的,竟然如此狡詐!那名少婦突然想起從海軍准將城飛到特雷利烏,幾乎要不了兩個鐘頭。

  「他從六個鐘頭前就往特雷利烏飛了!可是,他不是有發電訊給你們嗎?!他是怎麼說的?……」

  「他是怎麼跟我們說的?當然,天氣這麼糟……這個你是可以了解的……他發來的電訊根本就聽不到。」

  「天氣這麼糟!」

  「費邊太太,我看就這麼著吧,我們一有消息,立刻打電話通知你。」

  「啊!你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費邊太太,再見……」

  「不!別掛斷!我要跟經理說話!」

  「經理先生很忙,他在開會……」

  「我不管!我才不管!我就是要跟他說話!」

  辦公室主任揩了一下汗。

  「請稍待一分鐘……」

  他推開里維埃辦公室的門:

  「費邊太太要跟你說話。」

  「該來的終於來了,」里維埃想道,「我就是怕這個。」這齣戲中的感情因素開始顯現。他首先就想到予以迴避:母親和妻子是不能進開刀房的。發生船難的時候,感情用事也沒有說話的餘地,這對救人毫無幫助。不過他還是同意接她電話:

  「把電話轉到我辦公室。」

  他聽到那個來自遠方的微弱聲音,邊顫抖著,他立刻就知道自己無法對她據實以告。把雙方搞得劍拔弩張,毫無用處。

  「費邊太太,拜託你冷靜一下!干我們航空這行,花很長時間等消息是司空見慣的事。」

  他已經抵達了問題邊境,但是在此提出的並不只是個人小悲小痛的問題,而是行動本身的問題。跟里維埃面對面衝著的,不是費邊的太太,而是人生的另一種意義。里維埃只有聽的份兒,他只能對這個微弱的聲音報以同情,這首哀歌如此淒涼,卻帶有敵意。因為行動和個人幸福是無法共享的,而是彼此牴觸的。這個女人的發言也代表著某個絕對世界與那個世界的權利與義務。這個絕對世界就是夜晚餐桌上的那抹燈光,就是一個肉體要求另一個肉體,就是那希望、柔情、回憶的故鄉。她要討回的是她的財產,她這麼做是對的。而里維埃,他也一樣,他也是對的,但他完全無法對抗這個女人的真理。他在自家那顆卑微燈泡的光亮下,發現了他自己的真理,既不足為外人道,又不人道。

  「費邊太太……」

  她沒在聽他說話了。他覺得她好像再度倒下,幾乎就倒在自己腳底,因為她耗盡氣力,只得用虛弱的拳頭頂住牆面。

  某天,在一座興建中的橋旁邊,里維埃和一位工程師俯身看一名傷者的時候,工程師曾向他這麼說:「為了這座橋賠上一張摔得面目全非的臉,這麼做值得嗎?」當初是為了農民才開的這條路,但是如果因為造橋而害別人的臉變得慘不忍睹,所有農民都會寧願捨近求遠,走到下一座橋才過。可是,大家依然蓋了這麼多座橋。工程師又加上這句:「公眾利益的基礎在於個人利益,其他的就毋庸贅言了。」「然而,」後來他這麼回過里維埃,「若說人命無價,我們卻每每表現出好像有某樣東西的價值是超出人命的……但,那是什麼東西呢?」

  至於里維埃,他一想到機組人員,一顆心就揪了起來。行動,即便是造橋這種行動,也會摧毀幸福;里維埃再也無法不如此自問:「我奉誰之名?」

  「這些人,」他想,「原本可以幸福度日,現在卻有可能會消逝。」在夕暮燈火的黃金聖殿中,他看到一張張悠然神往的臉。我奉誰之名?把這些臉孔從那聖殿中給拉了出來?我奉誰之名,把他們從各自的幸福中給扯了出來?第一條律法難道不在於保障那些人的幸福嗎?然而,律法它自己卻摧毀了幸福。命中注定,某一天,黃金聖殿像海市蜃樓那般……消失了。衰老和死亡摧毀了聖殿,比里維埃還更無情。所以說,或許有別的東西存在,別的有待挽救、更為永續的東西;或許里維埃所努力拯救的正是人的這個部分?否則他所謂的行動就站不住腳。

  「愛,就光是愛,好一條走不通的死胡同!」里維埃隱約感覺到有一種義務,比情愛還更偉大。或許也可以這麼說,這種義務也攸關一種柔情,但是大大有別於他種柔情。一個句子浮現在腦海:「攸關化柔情為永恆……」他是打哪兒讀到這個句子的?「你所追求自身的一切都會死。」秘魯古印加人的太陽神殿在他眼前重現;那些豎立在山頂的石頭。沒了這些石頭,這個強大文明還剩下什麼?他們把石頭的重量,宛若內疚那般,重重壓在現代人身上。「往昔這些民族的首領是奉了哪種嚴酷之名,或是奉了哪種怪異崇拜之名,才強制子民在山頂蓋了這座聖殿。所以說那個古氏族領袖是在強迫子民建立他們自己的永恆嗎?」里維埃在半夢半醒中又看到了小城鎮的群眾,傍晚時分都會圍在他們的音樂亭旁邊團團轉。「這種幸福,這種安全裝置……」他想。那個古氏族領袖,或許他不見得同情人的生之苦,但卻萬分憐憫人的死之慟。不是為了他個人的死亡,而是為了被那一片沙海抹去的一整個種族而感到悲憐。所以他才帶領子民,至少也要將石頭高高豎起,以免沙漠將其湮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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