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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6:43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這張折成四折的字條或許能拯救他。費邊咬著牙打開字條:
「不可能跟布宜諾斯艾利斯聯繫。我甚至沒辦法操作機器,手指上濺了火花。」
費邊,火了,試圖寫幾句頂回去,可是他一鬆開握著操縱杆的手,一波強烈浪濤便湧進體內,在五噸重的金屬飛行器里,氣流將他舉起,搖晃他。他只好放棄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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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又放回操縱杆上,止住浪濤,減弱浪濤。
費邊用力吸了口氣。要是無線電報務員因為害怕暴風雨而收起天線,費邊到站時就會把他打得頭破血流。不惜任何代價,都得跟布宜諾斯艾利斯取得聯繫,仿佛遠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總部,可以扔條繩索,給陷入這個深淵中的他們。連一盞發出顫巍巍光的燈都沒有,哪怕是一盞沒多大用處、小客棧的燈,都像燈塔般可以證明地球存在;好歹他也得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就好,來自這個再也不存在的世界。費邊舉起拳頭在紅燈前晃了晃,好讓坐在後面的報務員了解這個悲慘的真相,城市慘遭湮沒,燈火不再閃亮,可是報務員,只顧著注意慘遭蹂躪的天空,並沒有看出來他的意思。
此時此刻,任何人大聲嚷嚷向他提出建議,費邊都會照單全收。他心想:「有人叫我兜圈子,我就兜圈子,有人叫我直直往南飛,我就往……」碩大月影下那方寧靜祥和的溫柔樂土,總會存在於某處。而總部那邊的夥伴,宛如學者般淵博,無所不能,他們在美麗如花的燈盞庇護下,專心看著地圖,哪邊會有樂土,他們瞭然於心。而他,他自己又知道些什麼呢?除了氣流和黑夜,夜還正以山崩速度,把黯黑洪流朝他推來。他們不能就這麼把兩個男人遺棄在雲層中的這些龍捲風、這些火焰中。不能。他們會向費邊發號施令:「航向器轉到兩百四……」他就會把航向器轉到兩百四。可是他孤單一人。
他覺得就連設備也開始造反。每次俯衝,引擎都強烈震動,整架飛機好像都氣得發抖。費邊使盡全身氣力駕馭飛機,頭整個埋進駕駛艙里,放眼望去,天旋地轉,他再也無法區分機艙外哪裡是天空,哪裡又是陸地。他在一團混沌中,迷失了,宇宙洪荒的混沌初始,萬物雜沓其間。何況位置指示器的指針全都搖擺得越來越快,他也很難跟得上。被指針搞得團團轉的飛行員費邊已經應接不暇,他在下降中,漸漸陷入黑暗。他看了看高度,五百米,這是山丘的高度。他感到山丘令人暈眩,高低起伏的波濤朝他翻騰滾來。他也明白了,大地的所有量體,哪怕只是一小團,就足以讓他粉身碎骨,颶風將一團團土石從大地母體中連根拔起,就連螺栓也被旋開,像喝醉了似的,開始在他周圍打轉。並且開始在他周圍跳起一支幽冥之舞,將他包圍得越來越緊。
他心意已決。冒著猛撞的危險,管他什麼地方,他都照降落不誤。但是,好歹別撞到山上,他劃亮唯一一根照明彈。照明彈著了火,在空中盤旋,照亮一片平原,隨後就在那邊熄了——原來是海。
他很快想:「完了。修正了四十度,我還是偏了。畢竟現在刮著颶風啊,陸地在哪兒呢?」他轉向正西。他想:「現在沒照明彈,我簡直就在自殺。」而他的夥伴,就在那兒,在機艙後面……「他肯定把天線收起來了。」不過飛行員再也不怪罪他。此時此刻,他只要鬆開雙手,立即就會要了他們的命,灰飛煙滅。夥伴和他跳動著的心臟,掌握在他手裡。他自己的這雙手突然讓他害怕。
在這宛如公羊頂著利角埋頭猛撞的氣流中,為了減輕方向盤震動,否則操縱杆電纜就會斷掉,他使盡全力,緊緊抓著方向盤不放。他死抓著不放。太用力之下,他這雙手已然麻木,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他想動動手指,看看手指會不會傳送信息給他,因為他不知道手指還聽不聽他使喚。現在就連胳臂也為某個奇怪的東西所擄獲,兩條胳臂腫得像氣球,毫無感覺,又軟趴趴的。他想道:「我得想像自己緊緊握住……」他不知道這種思緒能否傳達到手上。唯有等到他覺得肩膀很痛的時候,這才察覺到方向盤在震動:「方向盤會脫離我的控制,我的手會鬆開……」但他被自己竟然有這種想法給嚇壞了,因為這一次,他好像感覺得到自己的手了,他的這雙手,屈從於鬆開方向盤這種想法意象中的那股冥冥力量,在黑暗中,慢慢張開,拋棄了他。
他原本還可以繼續奮戰,碰碰運氣,因為宿命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內心:每個人總會有那麼一分鐘暴露自己的軟弱;錯誤就會在這個時刻引誘你,害你昏頭。
而正是這一分鐘,在暴風雨的空隙中,幾枚星子在費邊頭上一閃而過,宛若捕魚簍底部那個致命的餌。
他明知道這是陷阱——看到三枚星子在雲層間隙中,就往那兒飛去,隨後再也不能往下降……吞了星星的餌,永遠留在那兒……
但他是如此渴望光明,於是,他還是往上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