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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6:12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里維埃看著貝勒漢,他二十分鐘後就會下車。貝勒漢這傢伙雖然疲憊,頭昏腦漲,但還是會跟大家混在一起。搞不好他會這麼想:「我好累……這一行真不是人幹的!」而且他也會向老婆坦白交代:「在這兒,總比在安第斯山好。」然而,大家如此珍惜的這一切,他都看得很淡,因為他才剛對苦難有過一番體認。他才剛在布景反面熬過好幾個鐘頭,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在這座城市的燈火中為自己重建這座城市。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重見兒時那些惹人厭卻無比珍貴的小女朋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重拾身為男人的小小弱點。「在任何人群中,」里維埃想,「總有一些我們認不出來的人,其實他們卻是神奇信使。但是他們自己卻不知道。除非……」里維埃對某些崇拜者敬謝不敏,因為他們不明白冒險的神聖特性,這些崇拜者的讚嘆扭曲了冒險的意義,貶低了人類。但是在他身邊的貝勒漢,對於自己某天隱隱約約瞥見了的這個世界的價值,卻依然能夠保持神志清明,並對那些庸俗的溢美之詞嗤之以鼻。所以里維埃才會向他道賀:「你是怎麼辦到的?」他希望貝勒漢,很單純地,就像鐵匠談到自己的鐵砧那樣,光談談這份職業,談談他的飛行。
貝勒漢一上來先解釋了後路慘遭切斷。他幾乎都像是在為此道歉。「不過我也沒有選擇餘地就是了。」隨後,他就再也看不見什麼。白雪蒙蔽了他的雙眼,令他盲目。但是狂風卻救了他,把他往上推到海拔兩萬兩千英尺處。「穿越山脈全程,我都得一路緊貼著山脊飛。」他也提到陀螺儀,因為通氣口被雪塞住,他只得把通氣口換地方。「都結了薄冰,您懂嗎?」後來,又有好幾陣氣流,害貝勒漢翻跟頭暴跌而下,然而,都降到了將近海拔一萬英尺的地方,他再也搞不懂自己怎麼會什麼都還沒有撞到。原來此時他已經飛在平原上空。「我突然飛進晴空,這才猛地察覺到這點。」他解釋說,就是在此時此刻,他才終於有了一種逃出洞穴的感覺。
「門多薩也下起了暴風雨?」
「沒。我降落的時候天空很晴朗,連風都沒有。只不過我一飛走,暴風雨緊跟著就到了。」
他是這麼描述暴風雨的。「因為,那畢竟還是很奇怪。」他說。山頂沒入非常非常高的雲層之中,山腳卻像黑色火山熔岩那般在平原上翻騰滾動。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就這麼被吞沒了。「我從沒看過那種景象……」說完這句話,他就閉上了嘴,陷入回憶。
里維埃轉過身來,對著督察員。
「太平洋颶風。我們接到通知時已經太晚了。再說,這種颶風向來都不會穿過安第斯山脈。」
大家只預料到那個颶風會繼續往東行進,誰知道竟然會肆虐安第斯山脈。
督察員,對這些事一竅不通,只能表示贊同。
督察員稍顯遲疑,轉過去對著貝勒漢,喉結也動了一下,但是卻沒說話。他思索了一陣子,邊直視前方,邊又擺回他那副愁眉苦臉的莊重自持面貌。
他就像帶著件行李似的,帶著他的憂鬱四處跑。應里維埃之召,他於前晚來到阿根廷幫忙處理一些瑣事,他那雙大手和督察員的尊嚴,都讓他放不太開。他既沒權利崇拜花哨噱頭,也沒權利仰慕熱情氣魄:基於職責所在,他只欣賞準時。除非,就那麼剛好,在同一個中途站,他碰上另外一個督察員,他才有權利在有人陪伴下去喝一杯,跟同儕套套交情,斗膽說一句雙關語開開玩笑。
「不容易呀,」他想著,「仲裁人這口飯可不好吃啊。」
說真格的,他並不是在仲裁,而只是在點頭。一無所知之下,面對所有他遇到的人事物,他都光顧著慢慢點頭。這麼做令他問心有愧,卻對器材保養維修有所貢獻。從來都沒人愛過他,因為督察員原本就不是為了情愛這等樂事而生,而是為了撰寫報告。自從里維埃在信上寫了下面幾個句子,這位督察員就放棄了提供新方法和技術性解決方案的想法:「有請侯比諾督察員向我們提供的是報告,而非詩篇。但願侯比諾督察員能善加運用其長才,提高工作人員熱忱。」自從讀了這封信後,他就一頭栽進人類缺失,大挑其錯,視找麻煩為家常便飯。喝酒的技術人員,通宵達旦不睡覺的機場負責人,降落時一躍而下的飛行員,都成了他找碴兒的對象。
里維埃是這麼說他的:「侯比諾不怎麼聰明,所以才很好使喚。」對里維埃來說,里維埃立下的規矩是以人為本;可是對侯比諾來說,只剩下照章辦事。
有一天,里維埃對他說:「只要有飛行員晚起飛,你就取消他的準時獎金。」
「就連遇到不可抗力的情況,就連起了輕霧也一樣取消?」
「就連起了輕霧也一樣。」
有這麼一位作風強硬、不怕自己會處事不公的上司,侯比諾感到驕傲。而侯比諾本身,他也從不怕得罪人的這種權利中,獲得了些許權威。
「你們六點十五分才放飛,」後來,他三番兩次向機場負責人重複說道,「我們沒辦法發給你們獎金。」
「可是,侯比諾先生,五點半的時候,十米外就看不清楚了呀!」
「這是規定。」
「可是,侯比諾先生,我們又沒辦法把霧給驅散掉!」
於是,侯比諾又利用搞神秘來當擋箭牌,拉開他與屬下間的距離。他隸屬管理階層。獨自一人,在那些被他使喚得團團轉的屬下之間,透過懲罰他們,他弄懂了如何改善準時這個問題。
「他什麼都不想,」里維埃是這麼說侯比諾的,「免得他會想錯。」
一旦有飛行員弄壞儀器,那麼,因為維護狀況良好而發放的獎金也會被扣除。
「可是,萬一飛機拋錨在樹上那怎麼辦?」侯比諾請示過里維埃。
「拋錨在樹上也一樣。」
於是侯比諾就聽命辦事。
「很遺憾,」後來,他一副自我催眠的樣子,對飛行員說,「我甚至感到萬分遺憾,可是,假如飛機在別的地方拋錨就好了。」
「可是,侯比諾先生,這種事哪有選擇餘地!」
「這是規定。」
「規定,」里維埃心想,「就像宗教儀式,看似荒謬,卻可以塑造一個人。」里維埃才不在乎屬下覺得他公平或不公平。也許,甚至就連公平或不公平這些詞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這些小城鎮裡的小資產階級,傍晚時分在音樂亭旁邊打轉,里維埃心想:「公平或不公平,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因為他們並不存在,他們根本就不是在過生活。」對他而言,人,就像一塊從未使用過的原始蜂蠟,有待揉捏成形。他得賦予這塊材料靈魂,為這塊蜂蠟創造一種意志力。他並不想以嚴峻無情來奴役屬下,而是要他們超越自己。他之所以一視同仁,懲罰所有遲飛的飛行員,他之所以做出這種不公平的行為,就是為了讓每個中途休息站針對準時起飛這點,都能秉持著一股意志力;他創造的就是這種意志力。天候不佳,不啻發了張休息邀請卡,但他不准屬下因為天氣不好就歡欣鼓舞,於是,他就讓他們忙得喘不過氣,直到放晴為止,到頭來,乃至於連最卑微的小工都會暗自因為坐等放晴而覺得是種羞辱。於是,他會就利用屬下這個最大弱點,說道:「北方天氣放晴了,出發!」多虧里維埃,方圓一萬五千公里內,郵務機儀式高於一切。
里維埃有時會說:
「這些人很快樂,因為他們樂在工作,他們之所以會愛這份工作,就是因為我很嚴格。」
或許他讓大家吃盡苦頭,但也帶給他們莫大喜悅。「得推他們一把,」他這麼想,「督促他們去過一種會帶來痛苦、也會帶來喜悅的生活,卻是唯一重要的生活。」
汽車開進城裡,於是里維埃就叫司機把他先送到航空公司辦公室,留下侯比諾單獨跟貝勒漢在一起。侯比諾看了貝勒漢一眼,雙唇略微張開,準備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