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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6:10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傳自遠方的引擎聲越來越密集,終至熟成。航管人員亮了燈。指示路線的紅燈勾勒出了一個停機棚、幾座無線電塔、一方飛機場。大家歡聲雷動。
「來囉!」
這架飛機已經在前大燈的光塵中滑行了。如此明亮,光潔如新。可是,當飛機終於在機棚前停了下來的時候,技術員和小工沖向前去卸下郵件,飛行員貝勒漢卻連動都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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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等什麼等?幹嗎不下飛機?」
這位飛行員,忙於某樣神秘的工作,並未回答。也許他正在聽著這趟飛行傳遍他全身的聲音。他慢慢點點頭,隨後,俯身向前,不知道在操縱什麼東西。好不容易,終於掉過頭來對著上司和夥伴,鄭重其事地凝視著他們,仿佛將他們視為己有。他好像在計算他們、打量他們、權衡他們,他覺得自己已經把他們贏了過來,一如他贏過了那歡聲雷動的停機棚和堅固的機場跑道水泥鋪面,還有在稍遠處,那座騷動著的城市、城裡的女人與熱情。他用一雙大手握住這群人,仿佛就因為他能碰他們、聽他們、罵他們,所以他們就是他的子民。他本想一上來先大削他們一頓:你們倒在這邊安安穩穩的,確定自己活得好好的,還邊欣賞月色。可他宅心仁厚,僅僅說道:
「請我喝一杯!」
然後他就下了飛機。
他想吹噓吹噓他的飛航往返:
「你們知道有多驚險!」
他八成琢磨著自己說得夠多了,於是就住了嘴,並且脫下皮夾克。
貝勒漢在一名悶悶不樂的督察員和沉默寡言的里維埃陪同下,一行人驅車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他有點兒傷感:渡過難關,中氣十足說話說個痛快,雙腳重新踩在地上,著實損上夥伴們幾句……真好。這種喜悅何其有力道!但接下來,當你追憶起這段過往,你就會感到疑惑,疑惑些什麼?你也不知道。
在颶風中掙扎,至少這一點是真實的,是十足十的。他心想:但那些東西的臉則不然,那些東西自以為獨處時所擺出來的那張臉。他心想:
「跟叛亂完全一樣:這些臉不怎麼蒼白,卻如此善變!」
他勉力追憶當時的情景。
他穿過寧靜的安第斯山脈。冬天積雪壓著山脈,一片祥和。冬雪,宛若將城堡變得死寂的那好幾個世紀,使得這層層山巒如此平和安詳。寬達兩百公里的山脈上,不再有一縷人煙,不再有一絲生命氣息,不再有一點兒氣力。他緊挨著海拔兩萬英尺上方擦過,唯有垂直險峻的山脊,唯有直直矗立著的峭壁,唯有這份令人敬畏的寧靜。
這就是圖蓬加托火山一帶……
他想了想。沒錯,就是在那兒,他親眼見證過奇蹟。
因為一上來他什麼都沒看到,僅僅感覺局促不安,仿佛有人自以為獨處,孤身一人,後來發現並不是,其實有人望著他。他覺得自己被憤怒團團包圍,但他知道得太晚了,何況他也不太知道自己怎麼會被憤怒包圍。反正就是這樣。這股憤怒來自何處?
他憑什麼猜憤怒是從石頭滲出來、是從雪裡滲出來的呢?因為似乎沒有任何東西朝他迎面而來,沒有任何黯黲暴風雨正在進行。但是,就在現場,一個幾乎沒什麼不一樣的世界,正在從另一個世界中走出來。貝勒漢看著,心頭莫名其妙揪緊,這些天真無瑕的山峰,這些山脊,這些積了雪的山脊,不見得較為灰暗,但卻像一大群人那般,一個個活了過來。
他無力抵抗,只能雙手緊緊握住操縱杆。有什麼他不明白的東西正在蠢蠢欲動。他肌肉緊繃,像野獸那般隨時準備一躍而起,但他沒看到任何不平靜的東西。是的,平靜,但卻帶著股怪異力量。
隨後,一切都變得騷動激化。這些山脊,這些峰巒,一切都變得尖銳:他感覺到它們像船首柱那般穿透頑固的風。接著,他又覺得它們在轉向,將他重重包圍,好比大船排出戰陣。接著,空氣混雜粉塵,粉塵上升又上升,宛如一片面紗,沿著積雪輕輕飄過。這時候,他膽戰心驚,掉了頭,好找一個出口,用來撤退,因為在他後面,整條安第斯山脈似乎都在躁動。
「我完了。」
前面,只見眼前一座山峰噴射出白雪,一座雪火山。隨後,略微偏右一點兒,第二座山峰也有白雪噴出。就這樣,所有山峰,一座接一座,相繼燃燒起來,仿佛陸陸續續有某個隱形跑者將它們一一點燃。就在此時,由於最初幾陣氣流使然,環繞著飛行員的群山搖擺了。
這個粗暴行動留下鮮少痕跡:那些曾經捲走他的強烈氣流,貝勒漢在自己身上再也找不著對它們的回憶。他只記得自己怒火中燒,在這一團團灰色火焰中奮力掙扎。
他思索了一下。
「颶風,不算什麼。有可能死裡逃生。但颶風到來之前則不然!但經歷過颶風的這番遭遇則不然!」
他以為自己在一千張臉中認出了某張臉,殊不知,他已將那張臉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