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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6:07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來自巴塔哥尼亞、智利、巴拉圭三地的郵務機分別從南方、西方、北方飛返布宜諾斯艾利斯。大伙兒正等著幫它們卸下郵件,好在午夜時分再把這些郵件送上飛往歐洲的班機。

  三位飛行員,每架飛機後頭都拖著一個重得跟駁船似的整流罩,他們陷入漫漫黑夜,全神貫注於飛行,然後,朝著偌大城市,慢慢從風雨交加或寧靜祥和的天空往地面降落,仿佛是打山里下來的怪異農民。

  里維埃則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著陸跑道上踱著方步,整個航線網就是由他負責。他保持沉默,因為,直到三架飛機抵達之前,對他來說,這一天還是讓他提心弔膽。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隨著他陸續收到電報,里維埃才覺得從命運那兒奪來了一點兒什麼東西,降低了未知成分,把他的機組人員拖離黑夜,一路拉到岸上。

  工人向里維埃報告無線電台傳來電報:

  「智利號表示已經看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燈光了。」

  「好。」

  

  里維埃很快就會聽到這架飛機的聲音:黑夜正在把一架交付給他,那充滿漲潮、退潮,神秘無比的大海也是,正在把寶藏交付給受它翻騰顛簸了這麼久的海灘。稍晚,他還會從黑夜那兒接收另外兩架。

  到時候,這一天才算過完了。到時候,累壞了的工作人員才能去休息,換新的另一班人馬上陣。可是里維埃一點兒都不能休息,因為屆時又會輪到歐洲號郵務機讓他提心弔膽。每次都這樣。一直都是。這個老戰士第一次因為自己竟然會感到疲倦而驚訝不已。飛機安全抵達之前永遠不算勝利,也不會因此就結束一場戰爭,從而開啟幸福承平時代。對他來說,任何一步路永遠都只是邁了一步路,之後還有雷同的千百步路要走。里維埃自覺長久以來他就張開雙臂,挑起了一副無比沉重的擔子,既不得休息,又沒有卸下來的希望。

  「我老了……」要是他在行動中再也找不著哺育他的精神食糧,他就會這麼垂垂老去。他感到十分詫異,自己竟然會想到這些從來沒想過的問題。然而那始終拒他於千里之外的柔情蜜意,那片遙不可及的海洋,卻在哀怨地竊竊私語,還衝著他反撲而來。「難道說,這一切就這麼近了嗎?」他察覺到自己因為「等我有時間再說」,就這麼一點一點,把會讓生活變得溫柔的一切往老邁推去。仿佛他真的有一天會有時間似的,仿佛在生命盡頭,他就能贏得那份他所想像的平安喜樂似的。殊不知永無寧日。搞不好他連勝利都沒落到,因為每班郵務機不見得就一定會安全抵達。

  老工頭勒胡正在幹活兒,里維埃在他面前停了下來。勒胡,他也是,工作了四十個年頭。工作耗盡了他所有氣力。晚上十點左右或者夜半時分,勒胡回到家,迎接他的並不是另一個世界,並不是溫柔鄉。里維埃衝著勒胡笑了笑,後者抬起頭來,一臉疲憊,指著發藍的軸承說道:「太緊了,不過我還是把它給解決了。」里維埃朝那根軸承俯下身子,他又開始工作了。「得叫車間把這邊這幾個零件調整得松一點兒。」他用手指摸了摸被金屬零件咬死的痕跡,然後又端詳了一下勒胡。面對勒胡阡陌縱橫的皺紋,一個好笑的怪問題來到唇邊。他笑著問道:

  「勒胡,你這輩子有沒有花很多時間談戀愛?」

  「哦!談情說愛呀,經理先生,這個您是知道的……」

  「你跟我一樣,向來都沒時間。」

  「不怎麼多就是了。」

  里維埃聽著勒胡說話的聲音,想搞清楚他的回答是否帶著苦澀:並沒有。面對昔日生活,這個男人的表現,宛若剛將木板拋光拋得美美的細木工匠,那般淡定自若:「好啦,反正就這麼著了。」

  「好啦,」里維埃如此想道,「反正我的一生就這麼著了。」

  他揮去一切因為疲累而湧上心頭的愁緒,朝機棚走去,因為從智利返航的郵務機正在轟隆轟隆低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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