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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6:04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飛機下方,山陵丘壑已在金黃薄暮中劃下道道陰影。平原也變得閃閃發亮,永不磨滅的光亮:平原永無休止地回報這個國度以黃金,入冬後,同樣也永無休止地回報其以白雪。
飛行員費邊從最南端,將巴塔哥尼亞號郵務機駛回,朝布宜諾斯艾利斯飛來。由於這份靜謐,由於雲朵隱約勾勒出的這些細紋,帶有與船舶入港激起漣漪相同的跡象,費邊看出夜晚已近,而他正駛進廣袤無垠的真福喜悅錨地。
在這份靜謐中,他可能也會覺得自己在慢慢散步,幾乎像個牧羊人。巴塔哥尼亞牧人,不疾不徐,從一群羊走向另一群羊:他則從一座城市飛向另一座城市,他是小城鎮的牧者。每兩個鐘頭,他都會碰到小城鎮有如羊群般到河邊喝水,要不就是在平原吃草。
有時候,歷經上百公里、比大海還更渺無人煙的草原後,費邊會在波波草原長浪中,飛越偏僻農莊,農莊後頭仿佛還載有人跡;於是他就會以這架飛行器的翅膀向這艘船舶致意。
「看到聖朱利安了;十分鐘後降落。」
無線電報務員向這條航線上所有站點通報訊息。
從麥哲倫海峽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方圓兩千五百公里內,中途休息站梯列而上;不過,費邊現在飛經的非洲這個中途機場則朝著夜的邊境開啟,朝著神秘開啟,仿佛是最後一個臣服於黑夜的小村莊。
無線電報務員遞給飛行員費邊一張字條:
「風雨太大,我耳機全都是干擾。你會在聖朱利安過夜嗎?」
費邊笑了笑。天空平靜如水族箱,他們即將飛過的所有中途站點,都向他們發出同一個訊號:「萬里無雲,風平浪靜。」他回道:
「繼續飛。」
但無線電報務員卻認為暴風雨已在某處登陸,就像水果裡面有蟲;夜,會很美,卻會有點兒驕縱。報務員不喜歡費邊進到這個隨時準備腐爛的陰影中。
放慢引擎,慢慢朝聖朱利安降落,費邊感到倦了、乏了。一切能讓一個人生活感到溫柔的東西——房屋、小咖啡館、樹林漫步——都在朝他變大。他就像個征服者,在他征服的當晚,他俯身朝向帝國領地,發現了人類卑微的幸福。費邊需要放下武器,需要感受自己的沉重與渾身酸痛(苦難也能讓一個人變得富有),他需要在這邊就單單純純地當一個人。他往舷窗外面望去,現在窗外已是一成不變的景致。他有可能會接受這個小村莊,因為一個人一旦做出選擇,就會滿足於自己生活中的偶然,就會去愛自己的選擇,就會受制於偶然,一如愛情。費邊但願能在這兒長住,在這兒得到他那份永恆,因為這些他生活過一個鐘頭的小城鎮,還有這些被老圍牆圍住的封閉花園,他曾經穿越它們而過,似乎無視於他,兀自永續存在。還有這個村莊,它正張開雙臂,朝機組人員和朝他越升越高。費邊想到友誼,想到柔情似水的女孩兒,想到熟悉的潔白桌布,想到這一切,慢慢地,永遠都變得令人習以為常的東西。此時,村莊已經貼著機翼滑行,村上那些花園被老牆圍住的秘密也從而攤開,因為老牆已不再能保護它們。然而已經開始降落的費邊,除了幾個男人在岩石間的徐緩動作外,卻什麼都沒看見。這個村莊單靠靜止不動便捍衛住了它那些神秘莫測的激情,這個村莊拒絕表現它的柔情:他不得不放棄征服它的行動。
十分鐘中途休息就這麼過去了,費邊又得動身離去。
他回頭朝聖朱利安再望了一眼:只剩下一抹燈光,隨後亮起一抹星光,隨後那最後一次誘惑他的塵土也消散了:
「連儀錶板都看不到,乾脆開燈算了。」
他摸到開關,開了燈,但在這種暮靄的藍光之下,駕駛艙的紅燈唯有朝儀錶板指針灑下一縷淡淡的光,以致指針還是沒能染上紅光。費邊的手指在燈泡前面晃了晃,連手指都幾乎沒有染上顏色。
「現在開燈太早了。」
然而,夜色依舊漸漸升起,好似一陣黑煙,已經充斥山谷,再也分辨不出山谷和平原。然而,村莊已經亮了起來,村上一片燈火,相互應和。費邊也一樣,他用手指把位置燈弄得一閃一爍,回應著村莊。大地滿布璀璨呼喚,面對無盡的夜,家家戶戶點燃了星子,一如有人將導航塔轉向,對著大海。涵蓋一個人生活的一切無不閃閃發光。費邊欣羨這次進入黑夜的情景,宛若入港停泊,既徐緩又美麗。
他把頭埋進駕駛艙。指針發出磷光。這位飛行員一個接一個檢查數字,十分滿意。他發現自己在這片天空中端坐得四平八穩。他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一根鋼條,感覺到在這金屬中有生命在流淌:金屬並不是在震動,而是活著的。引擎的五百馬力使得金屬材料產生了一股極其溫和的電流,把鋼的冰冷化為絲絨般的血肉。再一次,費邊這位飛行員在飛行途中所感受到的,既非眩暈,亦非陶醉,而是活生生的血肉正在從事著的那份神秘工作。
現在,他已經為自己重新建構了一個世界,他左擠右拐,好安安穩穩置身於其中。
他輕輕拍了拍配電板,一個個把開關打開,稍微挪挪身子,在椅背上靠得更舒坦些,找出最好的姿勢,以充分體會五噸金屬被這變幻莫測的黑夜肩頭扛著的搖晃。接著,他摸索了一下,將緊急照明燈推好就位,放手,又找到它,確定它不會滑掉,又放手,拍拍每個操縱杆,確定它們都連接良好,讓他的手指熟悉這個眼瞽目盲的世界。然後,當他的手指熟悉了黑暗後,他才開了一盞燈,為他那滿是精密儀器的駕駛艙增添光亮,單靠儀錶板監看狀況,宛如跳水般躍入黑暗。然後,由於沒有任何東西搖擺,既無震動,也沒顫抖,而且他的迴轉儀、高度計、引擎轉速都保持穩定,他伸展了一下筋骨,把後頸靠在皮座椅背上,深沉的飛行冥思就此展開,他在這冥思中感受到一股無法解釋的希望。
而現在,宛如夜深時分的更夫,他發現黑夜向人展示著某些東西——這些呼喚,這些燈光,這種不安。黑暗中的這枚孤星:一棟孤零零的屋子。一枚星子熄了,就是一棟把愛關在門外的屋子,或是把煩憂關在門外。這是一棟不再對外界發送訊號的屋子。這些在燈前雙肘支頤的農民,他們不知道自己懷抱著什麼希望;他們不知道在這將他們困住的漫漫長夜裡,他們的欲望竟然可以傳遞得那麼那麼遠。可是費邊就發現了,當他來自千里之外,感覺到風暴洶湧如巨浪,把呼吸著的飛機弄得上上下下,當他穿過十起暴風雨,宛如穿過戰亂地帶,並且,在各起暴風雨間,他也穿越了月光的空隙,還有當他帶著勝利的感覺,一盞接著一盞,征服了這些燈火的時候,他就發現了那種欲望。這些農民以為他們的燈僅僅照亮卑微的餐桌,殊不知離他們五十公里外,早已有人受到這盞燈火召喚而深感觸動,仿佛這些不抱希望的人在一座荒島上,面對著大海,把那燈火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