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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5:52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一伙人正在聊天時,電話響了起來。接下來是一段很長的電話交談——共產黨命令他們在附近發動一場不但荒謬而且不顧一切的攻擊,目的是破壞幾棟被改建成水泥碉堡的住宅。上尉掛上電話以後聳了聳肩,回到桌邊說:「我們之中哪些人最早……」然後他推了兩杯白蘭地過來,一杯給一名中士,一杯給我。
「你第一個出去,跟我一起,」他向中士說,「喝了去睡吧。」
中士離桌先去就寢。我們大約十個人圍坐在桌邊守夜。這個房間密不透光,但室內照明非常刺眼,使我一直眨眼。五分鐘前,我把堵住一個槍眼的抹布拿掉,悄悄往外瞥了一下,看到陰暗的月光灑在附近的房屋廢墟上,顯得鬼影幢幢。我把抹布塞回去時,感覺仿佛用它把月光抹去,像在擦拭一片油污。現在我眼前浮現出陰森碉堡的景象。
這些士兵很可能一去不回,但他們都靦腆而保留,沒有說話。這場攻擊可說是意料中的事。主事者從人員儲備中抓出一些人辦事,仿佛從穀倉中抓出一把種子播撒出去。
我們喝了白蘭地。我右手邊有幾個人在下棋,左邊則有人在嬉笑作樂。我又在哪裡?有個有點醉醺醺的人走了進來。他摸了一下蓬亂的大鬍子,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們。他的目光落在白蘭地上,他很快把頭轉開,又轉回來看那瓶白蘭地,然後用求情的神情看著上尉。上尉低聲笑了起來。那人覺得很有希望,於是跟著笑了起來。接著眾人也紛紛輕聲笑了起來。上尉稍微把酒瓶往後移,來人裝出絕望的表情,一場幼稚的遊戲於焉展開,仿佛無聲的芭蕾舞劇,在瀰漫於室內的濃濃煙霧、守夜造成的精神耗損,以及即將出現的攻擊場面所構成的詭異氛圍中,顯得宛如一場夢。
一群人就這樣仿佛關在暖和的船艙里玩,同時外面隱約傳來爆炸聲,聽起來像海浪在拍打船身。
這些在戰爭之夜的堂皇海洋中蓄勢待發的士兵稍後將甩去身上的汗水、酒精,掃除等待的積垢,迎向光榮使命。我感覺他們已經如此接近淨身禮的時刻。但他們仍然在縱情舞動,舞出醉漢和酒瓶的芭蕾。他們依然在卯足精神下棋。他們盡一切可能讓生命的火焰持續燃燒。但鬧鐘就擺在一個架子上,時間已經調好。所以鬧鈴是會準時響起的。然後這些人將一躍而起,伸展四肢,把戰鬥腰帶扣好。上尉將取下手槍佩戴在身。酒鬼將消除醉意。於是所有人將從容不迫地沿著坡度和緩的通道往地面走去,走向那塊在月光下泛著水藍色澤的方形廣場。他們會冒出很簡單的幾句「好一個攻擊……」或「好冷!」然後縱身而入。
時候到了,我在廢墟般的地窖中看到中士醒來的過程。他躺在一張鐵床上睡覺,我看著他睡覺。我覺得他似乎睡得非常香甜,沒有任何焦慮。他讓我想起普雷沃和我在利比亞墜機後度過的第一天,那時我們孤立無援,沒有水,但我們在開始強烈感覺口渴之前,曾經好好地睡過一覺,就那麼一次,前後兩個小時。那時我感覺自己動用了不可思議的力量,拒絕周遭世界的存在,然後安然睡去。我擁有一具還能讓我享有安詳的身軀,在我把臉埋進臂彎那一刻,那個夜晚就結結實實地成為一個幸福之夜。
中士就這樣捲起身子休息,乍看只是一團沒有人形的圓形物體。當他的夥伴們來喚醒他時,他們點燃了一支蠟燭,把它固定在一個酒瓶的瓶口上。一開始只有一雙軍鞋從床上那團物體中伸出來,鑲了鐵片的巨大釘鞋,看起來就像日工或碼頭操作員的工作鞋。
這名戰士不僅腳上穿的是工作器具,他身上的一切也都是器具:彈匣、手槍、皮肩帶、戰鬥腰帶。他身上還有馱鞍、頸圈等所有跟勤務馬匹的裝備類似的東西。在摩洛哥時,我曾在地窖深處看到盲馬拉動石磨。在這裡,蠟燭泛紅的火光輕輕顫動,一匹盲馬也正在被人喚醒,準備去拉它負責的石磨。
「哎!中士!」
中士慢慢動了起來,露出一張還沉在夢境中的臉龐,嘴裡咕噥著些不知什麼東西。但他又轉頭面向牆壁,完全不肯起來,把自己埋進深沉的睡眠中,像窩在平和安適的母親懷抱中,像潛在靜謐的深海里,握著的拳頭忽緊忽松,仿佛想抓取不知什麼海藻。我們不得不設法讓他張開拳頭清醒過來。我們在他的床沿坐下,有個人把一隻手臂伸到中士頸後,面帶微笑地把那顆沉重頭顱抬起來。那情景就像在溫度宜人的馬房中,馬匹互相碰觸頸緣的溫馨畫面。「餵!夥伴!」我這輩子從沒看過這麼溫柔的景象。中士最後一次努力想回歸幸福夢田,抗拒我們這個充滿炸藥和疲憊的世界、這個冰冷的黑夜,但現在來不及了。某個外在的召喚逐漸占了上風。就像星期日清晨,中學的鐘聲慢慢把受罰的孩童吵醒。他本來已經忘了黑板、課桌、罰寫的功課,夢裡的他在鄉野中盡情嬉遊,但他再怎麼撐也沒用。鐘聲繼續敲響,硬是要把他拉回不公不義的人類世界。中士就像那學童一樣,慢慢讓自己的身體恢復運作。那身體疲憊酸痛,他絲毫不想在清醒過來以後的寒冷空氣中重新面臨關節作痛的苦惱,忍受全身裝備的重量,然後是那沉重的奔跑,然後是死亡。他在意的並不是死,而是掙扎著站起來時必須把雙手浸入一攤黏答答的鮮血,是周遭的冰冷,是那種呼吸困難的感覺;不是死,而是死亡的不舒適。我看著他,不禁又想起我自己在荒漠中起來的痛苦過程——重新面對無盡的口渴、火般的太陽、灼熱的沙地,重新進入現實人生,那場不是自己選擇的夢。
但他終於還是起來了,他目光直視我們:
「時候到了嗎?」
這時「人類」出現了。就在這種時候,人類違反了邏輯的預測:中士竟然在微笑!引人微笑的誘惑來自哪裡?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在巴黎,梅莫茲和我以及幾個朋友一起慶祝不知是誰的生日,天快亮時我們還流連在一處酒吧門口,因為說太多話、喝太多酒,因為那種無謂的放縱懶散而對自己覺得反胃。但因為天色已經開始發白,梅莫茲忽然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我可以感覺他的指甲嵌進我的皮肉。「想想看,這時如果是在達喀爾……」這時如果是在達喀爾,技工會揉著眼睛,卸下螺旋槳的覆套,飛行員會察看天候預測資料,大地將成為飛行夥伴們的天下。天空已經開始染上繽紛顏色,一群人已經開始為一場別人的宴會做準備,鋪上美麗桌巾是要讓另一批人歡慶,我們自己不會是賓客。還有其他人在甘冒風險……
「這裡可真髒哪……」梅莫茲最後說。
那你呢,中士,你是受邀參加哪場值得你為它赴湯蹈火的盛宴?
我已經知道你的故事了。你跟我分享了你的經歷:你原本在巴塞隆納某處當個小會計,每天忙著整理數字,不太關心你的國家鬧分裂的事。可是一個朋友加入反抗了,然後是第二個,然後是第三個,於是你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發生奇異的轉變:你的日常生活慢慢讓你覺得沒有意義。你的樂趣、憂慮,你的小小舒適圈,那些都逐漸退入另一個時空,而真正重要的東西不在那個象限中。後來你接到一個消息,你的一個朋友在馬拉加[49]犧牲了。他並不是什麼你會想要為他復仇的朋友。至於政治,那從來不是你關注範圍內的事。然而那個消息卻像一陣海上刮來的強風般吹在你身上,吹在你狹窄的人生道路上。那天早上有個夥伴看著你:
「我們去吧?」
「我們去。」
於是你們「去」了。
這其中有某種道理主宰著你,你沒法用話語把它說清,但我想到幾個意象可以用來說明。
野雁在遷徙季節期間,會在它們飛越的大地上掀起奇特的波瀾。家鴨看到天空中的三角形飛行大隊,仿佛受到吸引,開始笨拙地跳躍起來。野性的呼喚在它們身上喚醒了不知什麼殘留的原始成分,於是農場上的鴨子在一分鐘時間裡化身為遷徙的野雁。那顆小小硬硬的頭顱里原本充斥著水塘、蟲子、鴨籠等卑微意象,但這時遼闊的大陸忽然在其中開展,海洋的形態頓時顯現,大風吹來原野的氣息。鴨子並不知道它的小腦袋裝得下那麼恢宏的奇蹟,但它不禁拍打翅膀,忽然間瞧不起地上的穀粒和蟲子,它要成為野雁。
但我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蜻蜓。我在尤比角養過蜻蜓,所有派駐在那邊的人都養過蜻蜓。我們把蜻蜓關在一棟有細網格的小屋子裡,屋子設在戶外,因為蜻蜓需要風帶來的水汽,它們是無比脆弱的生物。可是,蜻蜓如果在幼小時就被捕獲,它會變得非常溫順,可以乖乖待在人的手裡吃東西。它讓人撫摸它,把溫濕的吻部貼在人的手掌心。我們以為這些蜻蜓被馴服了。原本某種神秘力量會無聲無息地熄滅蜻蜓生機、為它們帶來最幽微的死亡,而我們以為我們為它們免除了這種莫名的苦……但有一天,我們忽然發現蜻蜓把它們的小觸角壓在朝向大漠那邊的網格上。它們仿佛受到一股強大的磁吸力。它們無法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想逃離我們的掌控。我們提供的奶水它們依然會過來喝,它們依然會讓我們撫摸,溫柔地把小吻部貼在我們的手掌心……可是我們放開它們以後,它們假裝快樂地飛一陣,忽然間就又緊貼在那網格上。如果我們不做處置,它們就會一直待在那裡,它們甚至不會試著對抗網格的阻攔,只是靜靜地把身子貼在那裡,讓沉重的觸角把頭部往下拉,直到死去。是因為交配季節到了,或只是它們需要在曠野中用盡力氣飛馳?它們並不知道。它們被捕獲時,眼睛都還沒有張開;它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大漠中的自由,雄性的味道又是什麼,可是我們比它們聰明。我們知道它們要找的是什麼,只有遼闊的大地才能使它們滿足。它們只是想成為蜻蜓,跳出蜻蜓的舞步。它們只是想知道以一百三十公里的時速直線飛行的滋味,其間間歇性地穿插著劇烈抖動,仿佛它們突然看到沙地上噴出火焰。如果蜻蜓的真理就是品嘗恐懼的滋味,如果唯有恐懼能帶引它自我突破,飛出最高超的舞姿,那麼虎豹豺狼又算什麼?如果蜻蜓的真理就是在艷陽下張牙舞爪,那麼猛獅咆哮又算什麼?我們看著它們,心想它們是不是在憧憬什麼,或緬懷什麼。它們確實在欲求某種莫名的東西。那東西存在,那是欲求的客體,但沒有任何文字足以描述它。
那我們呢?我們又欠缺了什麼?
中士,你在這裡找到了什麼,讓你感覺你不再背叛你的命運?或許是把你還陷在睡意中的頭顱抱起來那隻友愛的手臂,或許是那個不會抱怨、只想分享的溫柔笑容?「唉!夥伴……」抱怨畢竟還是兩個人的事,還代表著分裂。但世間存在著一種人類關係的高度,可以讓感恩或憐憫這些情感不再有意義,在那裡,我們終於能像獲釋的囚犯般自由呼吸。
我們都體驗過這種同心一致的境界,當我們兩架飛機一組,共同飛越當時還屬於叛亂區的金河地區。我從沒聽過落難者感謝救起他的同伴。在從一架飛機把郵件搬到另一架飛機的辛苦過程中,我們甚至經常互相咒罵:「混帳東西!我會出問題都是你的錯,為什麼你硬要在逆風狀況下飛到兩千米!假如你跟我一起用比較低的高度飛,我們早就到艾田港了!」於是另外那個用生命解救同伴的人忽然間發現自己成了個可恥的混帳。況且,我們要感謝他什麼?他對我們的生命也有權利。我們是同一棵樹的兩根樹枝。但對於你,救了我命的人,我感到多麼驕傲!
中士,你又怎麼可能抱怨那個喚醒你去赴死的人?你們是在相互承擔那個風險。那一刻,我們都體會到那種無須語言表述的團結一致。我理解你的決定。假如你在巴塞隆納生活困頓,假如你下班後總是獨自一人,假如你連身體都得不到安適的棲息地,你會在這裡得到自我成就的感覺,你會加入世界的交響;你原本是個賤民,但你在這裡獲得了愛的擁抱。
我不在乎那些可能激發了你的政治高調誠懇與否,是否合乎邏輯。假如那些論述像種子發芽般在你內心起了激勵作用,那就表示它呼應了你的需求。只有你能為此做裁判。只有大地懂得如何分辨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