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 1
2024-10-09 04:15:49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又一次,我觸及了一個我沒能理解的真理。我以為我迷失了,我以為已經抵達絕望的谷底,而一旦我有了舍離的心境,我就感到了平靜。人在那種時候似乎發現了自己,也成了自己的朋友。再沒什麼能超越那種圓滿感受,它在我們內心滿足了某種莫名的基本需求,而我們無法真正知道那是什麼。我想,那個在沙漠裡瘋狂追風的波拿富一定也感受過這種平靜。冰天雪地中的吉約梅也是。至於我自己,我又如何能忘記,在那個我用沙把自己埋到頸項,慢慢讓口渴吞噬我的時刻,我在我那滿天星斗之下感覺心頭那麼溫暖?
我們是否有什麼辦法讓這種解脫的感覺在我們心中蔓延?人類的一切都非常矛盾,這點毋庸置疑。我們讓某個人衣食無憂,以便他能專心創造,結果他卻鬆懈怠惰;征服者贏得勝利之後開始軟弱無力,慷慨的人富有以後卻變得一毛不拔。各種政治思想都強調它們的目的是賦予人類充分發展的機會,但假如我們沒有首先釐清它們要服務的對象是哪種類型的人,它們對我們而言又有什麼重要性?誰將生而立於世?人類不是用肥料飼養的牲畜,只要出現一個帕斯卡[47]那樣的人物,就算他一生貧寒,也抵得過無數庸庸碌碌的富貴人家。
真正重要的東西是我們無法預先設想的。我們每個人都體會過這件事:最熱切的喜悅可能出現在它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那種喜悅令我們永遠依戀,假如貧賤的時刻曾讓我們感受到它,我們將深深懷念那份貧賤。當我們與舊時同伴相聚,我們總會充滿欣喜地品嘗那些曾經令人不快的回憶。
未知的條件孕育出人類的生命,除了這個事實之外,我們還知道什麼?人類的真理又在哪裡?
真理從來不是表面上按理出牌的東西。假如柳橙樹在那塊土地上無法長好,但在這塊土地上可以生根茁壯、結出飽滿果實,那這塊土地就是柳橙樹的真理。假如某個宗教、某個文化、某套價值標準、某種活動形式可以讓人達到圓滿,在他內心帶引出那個他原本不知道的偉人,那這個宗教、這個文化、這套價值標準、這種活動形式就是人的真理。邏輯在哪兒?就讓邏輯自己想辦法釐清人生的道理吧。
在這本書里我提到了一些人,他們似乎都遵循了某種崇高的志向,因而選擇了沙漠或航線,正如其他某些人會選擇修道院。但假如我顯得像是在引導你先去讚賞那些人,那我就違背了我的本意;因為首先值得讚賞的,是樹立起那些人的大地。
志向這東西當然扮演了重要角色。有人願意成天關在自己的店鋪中。有人義無反顧地朝某個必要方向而去——某些激情形塑了他們的命運,而我們在他們的童年故事中就已經可以找到那些激情的雛形。但事後解讀的歷史會帶來假象;那些激情其實在幾乎所有人身上都可以找到。我們可能都認識一些平日汲汲營營的商店老闆,他們在某個發生火災或船難的夜晚展現出極其偉大的一面。他們無須懷疑自己人格的圓滿,那個火災的夜晚已經映照出他們生命的價值。但是,由於沒有新的契機,沒有適當的空間,沒有嚴謹的信仰,他們還沒能相信自己的偉大,就又睡回他們的平庸中。當然志向可以幫助人釋放出自己,但人也有必要去把志向挖掘出來。
空中之夜、沙漠之夜……這些都是非常難得的經歷,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體驗。然而,一旦環境激發了他們,他們卻都會顯現同樣的需求。某天夜裡,在西班牙,我對這件事有了深刻的理解。在此,我想回顧那天晚上的情形。我提起那個故事並沒有離題;我已經說了太多少數幾個人的事,現在我想說說所有人的事。
那時我以記者身份走訪馬德里前線[48]。有一天晚上,我在位於某個勞工階級郊區的一處地下掩蔽所,跟一名年輕上尉同桌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