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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5:46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沙漠中吹著西風,這風只消十九小時就可以把人吹得乾枯耗竭。我的食道還沒有閉鎖,但已經堅硬作痛。我可以感覺那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刮磨。不久之後,咳嗽就會開始,之前有人跟我描述過這種情形,於是我等著。我的舌頭令我非常不舒服。可是最糟的是,我已經開始看到光點了。一旦光點化為火焰,我就只能躺下。

  我們走得很快,趁著涼爽的清晨儘量往前走。我們很清楚在沙漠的大太陽底下,我們是不可能走路的。在沙漠的大太陽下……

  我們沒有流汗的權利,甚至沒有等待的權利。這種涼爽是濕度只有百分之十八的涼爽。這個風是從沙漠中央吹來。在溫柔的表象下,這個陰險的撫觸正在使我們的血液蒸發。

  我們在第一天時吃了一點葡萄。三天以來,我們一個人吃了半顆柳橙和半個瑪德蓮蛋糕。現在就算我們有食物,我們靠什麼口水來咀嚼?但我也沒有任何飢餓感,我只覺得口渴。到了現在,我甚至不是感覺口渴,而是感受到口渴的效應。變硬的喉嚨、灰泥般的舌頭、嘴裡那種刮磨的感覺和那種恐怖的味道,這些都是我頭一次感受到的。或許水可以治療這些症候,但我還無法知道這種療愈方式能帶來什麼樣的紓解效果。口渴變得越來越像一種病症,而越來越不像一種渴望。

  我開始感覺清泉和水果的意象不再讓我覺得那麼痛苦,我忘了柳橙的光彩,就像我似乎也忘了我的所有溫柔。或許我開始遺忘一切。

  我們坐了下來,但我們必須重新上路。我們放棄一次走一長段距離才停下來的念頭。只要走五百米,我們就已經體力不支。坐下來舒展身體是莫大的快樂,但還是得起身繼續前進。

  景色有所改變。石頭之間的距離逐漸變大。現在我們是走在沙地上了。前方兩公里處出現沙丘,沙丘上有幾叢低矮的植被。與鋼鐵盔甲般的岩石相比,我還是喜歡沙。這是一片金色的沙漠,這是撒哈拉。我覺得我認出它來了……

  現在,我們每走兩百米路就筋疲力盡。

  

  「我們還是要走,至少走到那些小灌木那裡。」

  那已經是個極限。(八天之後,當我們乘車回溯我們走過的路,試著尋找我們那架席姆恩號飛機,我們算出最後這段出走的路有八十公里。所以我一共是走了將近兩百公里。)我要怎麼繼續走下去?

  昨天,我不抱希望地走路。今天,那些字詞都已經失去意義。今天,我們只是為了走路而走路。大概就像正在犁田的牛。昨天我夢想著種滿柳橙樹的天堂。但到了今天,天堂對我而言已經不存在。我不再相信世界上會有柳橙。

  除了一顆枯竭的心,我不再能從自己身上發掘任何東西。我將要倒下,而我不知絕望是什麼。我甚至沒有痛苦。我不禁感到遺憾:懊悔對我而言曾經如甘泉般甜美。我們憐憫自己,像對朋友訴苦般抱怨。但在這世上我已不會再有朋友。

  當他們找到我時,看到我被灼燒了的眼睛,他們會想像我曾不斷呼喊,受到極大的痛苦。但那些激情,但那些悔恨,但那些溫柔的痛楚,都還是一種財富。而我已經孑然一身,不再有任何財富。清純的少女在初夜時懂得了什麼是懊悔,她們流下眼淚。懊悔與生命一起顫抖激盪。但我已經不再有懊悔……

  我成了沙漠。我的身體不再產生唾液,但我的內心也不再產生那些能讓我倚靠著呻吟的溫柔意象。火熱的太陽已經把我心中的淚泉曬得完全乾枯。

  然而,我似乎瞥見了什麼?一股希望的氣息吹拂過了我,縱使那仿佛掠過海面的一陣嘲笑聲。是什麼跡象來喚起我的本能,等著向我的意識叩門?並沒有什麼改變,但一切已經不同。這一大片沙,那些小丘,那幾片單薄的綠意,它們構成的不是風景,而是一個舞台。舞台上依然空蕩蕩,但一切都已經籌備妥當。我看著普雷沃。他跟我一樣感受到驚奇,但他也無法清楚解讀自己此刻感受到的是什麼。

  我可以擔保,一定有什麼事會發生……

  我可以擔保,沙漠已經活了起來。我可以擔保,這一片無人的空寂驟然間變得比喧囂的廣場更動人……

  我們得救了。沙地上出現了足跡!……

  啊!我們本來遠離了人類的蹤跡,我們跟部落失聯,我們在世上孤獨無助,被遺忘在塵世的遷徙之外,但現在我們又發現沙地上烙印著奇蹟般的人類腳印。

  「普雷沃,有兩個人在這裡分道揚鑣……」

  「這裡曾經有駱駝跪坐在地……」

  「這裡……」

  可是離真正得救還遠得很,我們不能光是在這裡等待,幾個小時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救得了我們。一旦咳嗽開始出現,口渴的進程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達到終點。而我們的喉嚨……

  可是我深深相信,某個駱駝商隊就在某處,正在沙漠中搖搖晃晃地前進。

  於是我們繼續往前走,忽然間我聽到雞啼聲。吉約梅曾跟我說:「到了最後,我在安第斯山脈中聽到雞啼聲。我還聽到火車的聲音……」

  我一感覺聽到雞叫,就想到他描述的情景,於是我心想:「一開始是我的眼睛欺騙我。想必那是口渴的作用。我的耳朵撐得久些……」可是普雷沃抓了我的手臂一下:

  「你聽到了沒?」

  「什麼?」

  「雞叫聲!」

  「是嗎……是嗎……」

  真是這樣嗎,傻瓜,生命真的在呼喚了嗎……

  我經歷了最後一個幻覺:三隻狗在追我。普雷沃就在我旁邊,他什麼也沒看到。可是我們兩個都努力向那個貝都因人伸展手臂。我們兩個都用我們胸中僅存的氣息向他呼喊。我們兩個都發出幸福的笑聲!……

  可是我們的聲音連三十米的距離都傳不到。我們的聲帶已經幹了。我們用很低的聲音互相說話,而我們竟然渾然不覺!

  可是那個貝都因人和他的駱駝,他們才剛從土丘後方現身,怎麼可能,他們又慢慢走遠了……那人也可能是獨自一人。一個沒心肝的惡魔讓他在我們眼前現身,然後又把他帶走……

  而我們已經再也跑不起來!

  沙丘上又出現一個阿拉伯人的側影。我們想大聲喊叫,但我們的聲音又弱又低。於是我們舉起雙手搖擺,我們感覺自己仿佛在天空中畫出巨大的信號。但那個貝都因人依然只顧往右邊看……

  然後他緩緩地開始轉身。只要他轉個四分之一圈,只要他正面朝向我們,一切就塵埃落定了。只要他往我們這邊看來,他就已經消除了我們的口渴,消除了死亡和所有幻景。他開始轉身,世界已然改變。光靠他上半身的輕輕轉動,光靠他的目光緩緩游移,他就創造了生命,對我而言他就變得像一個神……

  這是個奇蹟……他在沙地上往我們走來,仿佛一個天神掠過海面……

  那阿拉伯人只是看著我們。他用手壓了壓我們的肩,我們完全順從他。我們倒臥在地上。這裡不再有種族,不再有語言,不再有隔閡……這裡有個貧窮的沙漠遊牧人,他把那大天使般的雙手置放在我們的肩膀上。

  我們就這樣臉頰靠在沙地上等待。然後,我們依然倒臥在地,把頭埋進水盆里喝水。貝都因人嚇了一跳,一直設法把我們拉起來,可是他一鬆手,我們整張臉又埋進水裡。

  水!

  水啊,你沒有味道,沒有顏色,沒有香氣,我們無法為你下定義,我們不認識你,只是品嘗著你。你不是生命的必需品,你就是生命。你以一種完全無法用感官解釋的方式使我們整個人浸淫在快樂中。我們原本放棄了的所有力量都跟著你重新灌注在我們體內。藉由你的恩典,我們心裡那所有枯竭的泉源又都流水淙淙。

  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財富,你也最細緻柔美,你在大地體內是何等純淨。我們如果待在含有鎂質的泉水邊,只有死路一條。我們在鹹水湖畔也不可能找到生機。就算我們有兩升露水,我們也會因為懸浮在那裡面的礦鹽而死去。你不願接受任何污染,你無法忍受任何變異,你是個容易受驚的神祇。

  但是,你卻能在我們體內散播無比簡單、卻又無邊無際的幸福。

  至於你,救了我們的利比亞貝都因人,你的身影將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消失。我永遠無法記得你的臉孔。但你就是人類,你同時帶著所有大地子民的臉孔向我顯現。你從來不曾真正打量我們,但你已經完全認出我們。你是那個親愛的兄弟。而我,我也在所有大地子民身上認出了你。

  偉大的領主,你有施與甘泉的能力,你沐浴在高貴和善意的光輝中向我顯現。我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敵人從你身上往我走來,於是在這世上,我不再有任何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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