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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5:43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我們已經在這裡度過十九個小時沒水喝的時間。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們喝了什麼?黎明時喝了幾滴露水!可是東北風依然在吹,緩和了我們水分蒸發的速度。輕盈的水霧飄向天空,可望貢獻於宏偉壯麗的雲朵形成。啊!要是雲朵能往我們這邊飄來,要是雨水能降下!但沙漠裡永遠不會下雨。

  「普雷沃,我們來把一個降落傘剪成三角形的帆布塊,然後用石頭固定在地上。如果風沒有改變方向,黎明時我們就可以把這些布塊拿起來,找個油料箱,把上面的露水擰進去收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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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我們把六塊白布陳列在星空下。普雷沃拆下一個油箱。現在我們只要等天亮就行了。

  普雷沃在飛機殘骸中奇蹟般發現一顆柳橙,我們把它分了吃。在我們需要二十升水的時候,一顆柳橙是多麼微不足道,但我的心情激動不已。

  我躺在我們的夜間火堆旁,凝視著這顆發亮的水果,我心想:「人類不懂柳橙是什麼……」我又想:「我們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但這個鐵一般的事實並沒有使我灰心到無法享受眼前的樂趣,我握在手裡這半顆橙子又是一個明證,它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悅之一……」我躺了下來,一邊吸吮鮮美的果實,一邊數著天上的流星。在一分鐘時間中,我在這裡感受無盡的幸福。我又想:「就人類目前所處的世界秩序而言,我們無法知道是不是我們把自己關進去了。」我到今天才懂得一支香菸和一杯蘭姆酒在一名死囚手中所代表的意義。我一直無法明白他何以能接受那樣的悲慘處境。然而,他確實從中感受到極大的快樂。假如他露出微笑,我們會想像他是個勇敢面對死亡的人。但他微笑只是因為他喝了那杯蘭姆酒。我們不知道他已經改變了觀點,他讓最後那一小時化成了他的全部生命。

  我們收集到很多水,可能足足有兩升。不會再口渴了!我們得救了,可以喝水了!

  我用馬口鐵杯從這個大水箱裡舀出一杯水,但那水呈現美麗的黃綠色澤,我喝了一小口,那味道可怕至極,儘管我渴得快要發瘋,我還是得猛吸一大口氣才敢把水吞進去。這時要是有一杯泥水,我倒不介意喝它,可是那帶著有毒金屬味道的水比口渴更讓我覺得恐怖。

  我看到普雷沃眼睛盯著地面在兜圈子,仿佛他在仔細找什麼。忽然間,他彎身嘔吐,而且人還繼續兜圈子。三十秒鐘以後輪到我了。我的身體嚴重痙攣,我跪在地上,雙手緊抓泥地。我們沒有說話,在一刻鐘時間中,我們就這樣全身發抖,到最後只能吐出一點膽汁。

  完了,現在我只隱約感覺到一股仿佛從遠方傳來的噁心。我們連最後的希望也落空了。我不知道這個失敗的原因是降落傘的塗料或油箱內的四氯化物沉澱。我們應該找別的容器、用別種布料才對。

  所以,趕緊吧!天亮了,快點出發!我們要逃離這個被詛咒的高原,大步往前走,直到倒下為止。我效法在安第斯山落難的吉約梅:從昨天開始,我經常想到他。我決定違反墜機後必須留在飛機殘骸旁邊的正式規定。要找我們,到別的地方找吧。

  又一次,我們發現落難者並不是我們。那些在等待的人才是落難者!我們的沉默嚴重威脅著他們。他們已經被一個可怕的錯誤撕裂。我們不能不向他們奔去。吉約梅也是,他從安第斯山出來之後,向我描述過他是如何奮力朝落難的人奔去!這是個普世皆然的事實。

  「假如我在這世上無親無故,」普雷沃告訴我,「我會躺下來。」

  於是我們往東北東方向直直走去。假如我們已經跨越尼羅河,現在踩下的每一步都會把我們帶到阿拉伯大沙漠更深處。

  我記不得多少那天的事。我只記得我匆忙趕路。匆忙趕往不知什麼,就直到我倒下吧。我也記得自己只是低頭看著地面一直走,因為抬頭看到的幻景會讓我覺得反胃。有時候我們會根據指南針稍微調整一下方向,有時候我們也會躺下來伸展身子喘口氣。還有,我在某個地方把我留著在晚上用的橡膠墊丟掉了。其他我就不再記得什麼了。我的記憶一片空白,直到那晚氣溫涼快下來為止。我也變得跟一望無際的沙一樣,我內在的一切都被消除了。

  日落時我們決定停下來過夜。我知道我們應該繼續走:這沒水的一夜恐怕會讓我們再也起不來。不過我們帶了降落傘切成的帆布片。假如帆布塗料不是有毒物質,明天早上我們可能就真的有水喝了。我們必須再一次把捕捉露水的陷阱張開在星空下。

  但是北方的天空今晚純淨清爽,沒有一片雲朵。但是風已經改變了它的氣味。它也改變了方向。來自沙漠中央的熱風已經開始吹拂在我們身上。猛獸甦醒了!我已經感覺它正舔著我們的雙手和臉龐。

  但是假如我繼續走,我恐怕走不了十公里。三天以來,在沒水喝的情況下,我已經走了至少一百八十公里……

  但是,就在我們停下來時:

  「我跟你打賭那是一個湖。」普雷沃對我說。

  「你瘋了!」

  「在這麼個黃昏時候,那有可能會是幻景嗎?」

  我沒答腔。我已經很久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或許不是幻景,但它可能是我們在瘋狂中想像出來的東西。普雷沃怎麼還會相信這些呢?

  普雷沃很堅持:

  「應該二十分鐘就走到了,我去看看……」

  他的固執使我很生氣:

  「你去看吧,去透透氣……這樣走走對身體很好。可是就算你的湖存在,它也是鹹的,這點你很清楚。總之不管它咸不咸,它就是一座惡魔湖。更重要的是,它根本不存在。」

  普雷沃目光篤定,他已經邁步離開。我知道那些誘惑物可以多麼令人心動!我心想:「甚至還有夢遊的人會往火車頭底下跳呢。」我知道普雷沃不會回來。一股空寂的眩暈將占據他的身心,他將無法掉頭回來。他將在前方某處倒下。他會獨自死去,留下我在這裡獨自死去。這一切又有什麼重要!……

  一種毫不在乎的心態正在淹沒我,我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曾經,我眼看自己就要被淹死,卻感覺到同樣這種平靜。可是這次我利用這個機會,俯臥在石頭地上寫遺書。我的信寫得很美,很有尊嚴,裡面提供各種明智的建議。我寫完讀它時,心裡隱約感到一股虛榮。以後的人會說:「這封遺書寫得多麼令人讚嘆!真可惜這樣的人死了啊!」

  我也想知道自己目前的狀況。我試著擠出唾液。我有多少小時沒吐唾液了?我是不是連唾液都沒了?如果我把嘴巴閉著,一種黏稠物質會把我的上下唇黏起來。黏稠物幹了以後,會在嘴唇上結成一層硬硬的外殼。不過幸好我還有辦法做出吞咽的動作。我的眼睛還沒有充滿光線。當光輝燦爛的情景開始在我眼前展現,我就只剩下兩小時可活了。

  黑夜降臨,月亮比前一晚顯得更肥大。普雷沃沒有回來。我躺在地上,反覆思索著這些明顯事實。我心中出現某個年代久遠的印象,我設法想出那到底是什麼。我是……我在……我上了船!我正搭船前往南美洲,我就這樣躺在上層甲板上。桅杆頂端仿佛插進滿天星斗中,慢慢地前後左右晃動。這裡沒有桅杆,不過我還是上了船,前往一個再也無法取決於我的目的地。一群黑奴已經把我綁了起來,丟到這艘船上。

  我想到沒有走回來的普雷沃。我一直沒聽到他發出任何怨言。這樣很好。我恐怕無法忍受聽到別人唉聲嘆氣。普雷沃是個男子漢。

  啊!距離我五百米左右,他正在搖晃他的手電筒!他走失了!我沒有手電筒可以響應他,我站起來呼喊,可是他聽不到……

  第二盞燈在距離他兩百米的地方亮了起來,然後是第三盞燈。老天,有人在搜索,他們在找我!

  我大叫一聲:

  「餵!」

  可是沒有人聽到我。

  三盞燈繼續發出呼叫信號。

  今天晚上我沒發瘋。我感覺很好。我很平靜。我仔細觀察,五百米外確實出現三盞燈。

  「餵!」

  可是仍然沒有人聽到我。

  一時間我慌了起來。這是我唯一一次感覺到驚慌。啊!我還可以跑:「等等……等等……」他們要轉身走了!他們就要離開,到別的地方找了!而我就要在這裡倒下!有人已經張開手臂等著迎接我,我卻要在生命的門檻上倒下!

  「餵!餵!」

  「餵!」

  他們聽到我了。我喘不過氣,真的喘不過氣,可我還是一直跑。我跑向那個聲音:「餵!」我看到普雷沃,然後我倒在地上。

  「啊!我看到好多盞燈!……」

  「什麼燈?」

  沒錯,他只有一個人。

  這次我沒有感覺到絕望,只是在心裡生悶氣。

  「你的湖呢?」

  「我一直往前走,湖就一直往後退。我走了半個小時。半小時之後,它就變得太遠了。所以我就回來了。可是現在我可以確定那是一個湖……」

  「你瘋了,徹底瘋了。啊!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為什麼?」

  他做了什麼?他為什麼那麼做?我氣憤填膺地哭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氣憤填膺。普雷沃用哽咽的聲音告訴我:

  「我多麼想找到可以喝的水……你的嘴唇完全發白了……」

  啊!我的氣消了……我把手擱上額頭,仿佛我剛清醒過來。我覺得很難過。然後我輕聲說:

  「我看到……就像我現在看著你,我清楚看到三盞燈,我不可能搞錯……我跟你說,普雷沃,我看到三盞燈!」

  普雷沃沉默了一下,最後終於說:

  「果然情況不妙。」

  周遭環境沒有一絲水汽,大地很快就開始發出亮光。這時已經變得很冷了。我起身走路。可是我很快就全身顫抖得難以忍受。我的血液失去水分,循環非常困難。冰冷的感覺穿透我的身體,而那不只是夜晚的冰冷。我的上下頜不斷打戰,我整個身體都在嚴重打哆嗦。我的手抖得連手電筒都無法操作。我對冷向來沒什麼感覺,但現在我居然就要冷死,口渴的效應多麼奇怪!

  我把我的橡膠墊丟在某個地方了,因為我受不了繼續在酷熱中扛著它走。風勢越來越猛。我發現沙漠裡沒有任何掩蔽處……沙漠就像大理石一樣平滑。白天沒有任何陰影,晚上任憑寒風吹襲。沒有一棵樹,沒有籬笆,沒有岩石讓我遮風。風就像一支騎兵隊在曠野中攻擊我。我不停兜圈子想躲它,我躺下,又站起來。無論我躺著或站著,那冰冷的鞭子一樣無情地往我揮來。我沒法跑,我已經沒有這種體力,刺客在追我,但我跑不動,我跪倒在地,在他們的大刀下,我只能用手緊緊抱著頭!

  我後來才意識到這時我站了起來,往前直直走去,身體一直猛打哆嗦!我在哪裡?啊!我才剛離開,就聽到普雷沃的聲音!是他的叫聲把我喚醒……

  我回到他身邊,整個身體依然不停打戰,猛烈震動。我心想:「這不是冷,是別的東西。最後一刻到了。」我已經脫水得太嚴重了。前天,我們走了太多路,還有昨天我一個人也走了太多路。

  被凍死這件事令我非常難過。我寧可投奔心中那些海市蜃樓。那個十字架,那些阿拉伯人,那些燈。總之,那些東西開始讓我產生濃厚興趣。我真不想像奴隸一樣被無情地鞭笞……

  我又跪了下來。

  我們隨身帶了一些藥。一百克純乙醚,一百克九十度的酒精,以及一瓶碘藥水。我試著喝兩三小口乙醚。我覺得自己仿佛在吞咽刀刃。然後我喝了一點九十度酒精,但那簡直把我的喉嚨封住了。

  我在沙地中挖了一條溝,躺了進去,用沙子把自己蓋起來。我只讓臉露到外面。普雷沃找到一些小樹枝,他點了火,但火一下就熄了。普雷沃拒絕把自己埋進土裡。他寧可站著走動。但他錯了。

  我的喉嚨依然緊繃,這不是好兆頭,不過我覺得舒服了些。我覺得很平靜。我覺得超乎所有預期地平靜。我被黑奴綁在船橋上,被迫在星辰下航向大海。但或許我並不會非常不快樂……

  只要我不拉動任何肌肉,我就不再感覺寒冷。於是,我忘了自己那副沉睡在沙中的軀體。我不再移動,這樣我就不會再感到痛苦。而且真的,受苦的程度非常低……在這所有痛苦的背後,是疲倦和幻想在聯手操縱。一切都變成了圖像書,變成一個有點殘忍的童話故事……方才,風無情地追獵著我,為了躲避它,我像野獸般兜圈子。然後我覺得呼吸困難,仿佛一個膝蓋壓迫住我的胸膛,一個膝蓋。於是我在天使的沉重身軀下掙扎。過去我從不曾在沙漠中感到寂寞。現在我不再相信周圍的一切,我把自己關進內心,閉上眼睛,不再眨動一根睫毛。我可以感覺無數影像化為滾滾洪流,把我卷向一個寧靜的夢:江河在海洋的深厚中沉靜了下來。

  再會了,我愛過的人們。假如人體無法承受三天沒有一滴水的折磨,那畢竟不是我的錯。我沒想到自己受制於水泉的程度如此之深,我沒料到自己的自主能力如此淺薄。我們以為人類可以挺直身軀不斷勇往直前,我們以為人類是自由的……我們沒看到那根把他系在井口上的繩子,沒看到它像一條臍帶般把他連到大地的腹腔。如果他多走一步,他就沒有了生命。

  除了你們的痛苦以外,我沒有任何懊悔。總的算來,我這輩子過得夠好了。假如我能回去,我會依樣畫葫蘆。我需要活著。但在城市裡,人類卻已經不再有生命。

  這裡說的不是飛行。飛機並不是目的,只是一個手段。人不是為了飛機而甘冒生命危險。農夫也不是為了那具犁而耕田。但藉由飛機,人可以離開城市,離開那些忙著計算、忙於算計的凡夫俗子,人找到了農夫耕耘土地那般的真實。

  飛行員做的終究是人的工作,我們都懂得身為凡人的憂慮。我們與風,與星辰,與黑夜,與沙,與大海接觸。我們設法跟自然力量周旋。我們等待黎明,就像園丁等待春天。我們等著抵達中繼站,仿佛那是一個應許之地。我們在星辰中尋找屬於我們的真實。

  我不會有怨言。三天以來,我一直走路,我口渴,我在沙漠中循著一些蹤跡而行,我讓露水成為我的希望。我不斷設法連繫上我的族類,但我已經忘記他們生存在大地上的哪些角落。這些都是人類活著的時候關心憂慮的事。我無法不認為這些事比晚上為了上哪家夜總會而煩惱更重要。

  我也不明白那些靠郊區火車移動的人類族群,那些人以為自己是人類,但被一種他們已經感受不到的應力壓縮得仿佛螞蟻,只能發揮螞蟻般的功能。當他們有了點自由,他們是怎麼填滿那些荒謬的小小星期天?

  有一次,在俄羅斯,我在一家工廠中聽到莫扎特的音樂。我把這件事寫了出來,結果收到兩百封罵人的信。我不是對喜歡上低級歌廳的人有意見,他們不懂得別種音樂。我有意見的是低級歌廳的老闆。我不喜歡看到人毀壞人類的心靈。

  我在我這個行業里是快活的。我覺得自己是耕耘航線中繼站的農夫。搭乘郊區火車時,我感受到的痛苦跟這裡截然不同,但更加錐心刺骨!總的算起來,能夠身在此處,是何等地奢侈!……

  我沒有遺憾,賭注是我自己下的,輸了也是我的事。這是我們這個行業中命定的部分。但無論如何,我呼吸過遠洋的風,我在唇稍嘗過大海的味道。

  只要品嘗過那個滋味,就永遠不可能把它忘記。不是嗎,我的夥伴們?這跟選擇危險的生活方式完全無關。「玩命」是個自命不凡、矯揉造作的概念。鬥牛不是我會佩服的事。我熱愛的不是危險。我知道我熱愛什麼:我熱愛生命。

  東邊的天空似乎逐漸露出魚肚白。我從沙里伸出一隻手臂。夜裡我在伸手可及之處放了一塊帆布,我現在摸了它一下,它是乾的。再等一會兒吧。露水是在黎明形成的。可是天空已經開始泛白,帆布上卻毫無濕氣。我的思緒有點混亂了起來,我聽到自己說:「這裡有一顆乾枯的心……一顆乾枯的心……這裡有一顆乾枯的心,它不知該怎麼製造眼淚!……」

  「上路吧,普雷沃!我們的喉嚨還沒有完全封閉,我們得繼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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