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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5:39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清晨,我們用抹布擦拭潮濕的機翼,擠出一丁點露水到杯底,其中混合了油漆和污油。看起來很噁心,可是我們還是把它喝了下去。在沒有更好的選擇時,這樣我們至少潤濕了一下嘴唇。甘泉饗宴結束,普雷沃對我說:

  「幸好還有手槍。」

  我忽然覺得自己凶了起來,我帶著深刻的敵意轉身面向他。在這種時候,沒有什麼比無意義的自憐自艾更令我憤恨。我極度需要能夠認為一切都可以很簡單。出生可以很簡單,長大可以很簡單,渴死一樣可以很簡單。

  我用眼角觀察普雷沃,他要是再開口說蠢話,我不惜揍他幾拳。可是普雷沃是用非常平靜的態度向我說那句話。先前他跟我聊過衛生的事;現在他提到這個問題時,那樣子仿佛是在說:「我們應該把手洗乾淨。」我們的想法終究還是一致的。昨天,當我的目光瞄到那皮套,其實相同的想法也在我心中掠過。那時我的思緒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不帶哀傷。人只有在社會情境中才會真正感到哀傷,因為我們無力使需要我們照顧的人安心而感到哀傷。手槍本身並不讓人哀傷。

  依然沒有人來找我們,或者該說,他們想必是往別處找去了。或許他們在阿拉伯半島找。我們要到隔天才終於聽到飛機聲,在我們已經決定拋棄我們的飛機以後。飛機就那麼一次出現在遙遠的天邊,我們對它也只能感到一股漠然。我們只是兩個小黑點,跟無數小黑點一起混在遼闊沙漠中,我們無法奢望有人會注意到我們。任何人認為我在苦難煎熬中可能產生的思緒都不會是真確的;我並沒有遭受苦難的煎熬,我只覺得救難人員似乎是在另一個象限中執行任務。

  要在三千公里範圍中搜尋一架掉進沙漠而且沒有留下任何信息的飛機,少說也要兩個星期;而且他們如果展開搜尋,範圍很可能是在的黎波里塔尼亞到波斯之間。然而,今天我還是為自己保留了這個渺茫的機會,因為沒有任何其他機會。但我改變了策略,我決定一個人出發探索。普雷沃留在原地準備篝火,在有人出現時點燃信號,只不過一直沒有人出現。

  於是我出發了,但我連我是否會有體力回來都不知道。我重新想起我對利比亞沙漠的既有認知:整個撒哈拉的平均濕度是百分之四十,但這個地區的濕度低到只有百分之十八。生命在這裡就像水蒸氣般迅速蒸發。貝都因人[44]、沙漠旅人、殖民地軍官們異口同聲地說,人在這裡要是沒能喝水,頂多能撐十九小時。過了二十個小時,眼睛就會充滿亮光,大限隨即駕到:渴死的進程既迅速又恐怖。

  

  可是這一直吹來的東北風,這騙了我們的、不正常的風,這個跟所有氣象預測作對,把我們吹到這片高原中的風,現在想必是它讓我們能苟延殘喘。但在亮光開始充斥在我們眼中之前,這風又能給我們多少時間?

  於是我出發了,但我覺得自己像是將一艘小獨木舟劃向汪洋。

  不過,因為黎明的關係,這片荒寂的風景顯得沒有那麼陰森。一開始我把雙手插在口袋裡,以掠奪者的姿態走路。昨天晚上,我們在幾個神秘的洞穴口布置了陷阱,於是我內心那個偷獵者甦醒了過來。我出發後第一個就是去檢查那些陷阱,結果那裡空空如也。

  看來我是沒機會茹毛飲血了。老實說,我也沒指望這個奇蹟會出現。

  雖然我並不覺得失望,但我感到非常好奇。在這片沙漠裡,動物都靠什麼生活?那些動物應該是「耳廓狐」,也就是沙漠小狐狸,那是一種體形跟兔子差不多大,但耳朵長得特別大的肉食性動物。我無法抗拒內心的欲望,於是我跟著其中一條足跡走去。那足跡把我引到一條狹窄的沙河,所有足跡似乎都輕輕印在那上面。我開心地欣賞沙地上那以三個腳趾形成的扇形掌狀圖案。我想像我的可愛朋友在黎明時分靜悄悄地來到這裡,在石頭上輕輕舔食朝露。動物腳印之間的距離在這裡變大了——我的小狐狸奔跑了起來。在某個地方,它的夥伴來找它,然後它們並肩前進。我就這樣帶著奇異的喜悅之情進行這場晨間漫步。我喜歡這些生命的徵象。我稍微忘了我有多口渴……

  最後我終於發現我的狐狸朋友們的膳房了。這一帶的泥土每隔一百米左右會長出一棵湯碗般大的迷你乾燥灌木,枝幹上爬了許多金色蝸牛。耳廓狐在黎明時分出發覓食。在這裡,我撞見了大自然的一個偉大秘密。

  我的狐狸朋友不會在每一棵小灌木旁耽擱。有些灌木上爬滿了蝸牛,但小狐狸對它視而不見。有些灌木它是繞著轉了一圈,但顯然態度非常審慎。它會在某些灌木周邊流連,但不會大肆破壞。它只抓取兩三隻小貝殼,然後就換到另一座食堂。

  它是不是在跟自己的飢餓感玩遊戲,不要一下子就完全滿足食慾,藉此讓美食樂趣瀰漫在整個晨間漫步過程中?我不相信是這樣。它的遊戲跟某種不可或缺的生存策略太不謀而合了。假如耳廓狐走到第一棵灌木就賴在那裡,直到吃飽為止,它只要吃個兩三頓,就會把上面的食物都吃光。於是,從這棵灌木到下一棵灌木,它很快就會把所有食物消耗殆盡。可是耳廓狐小心翼翼地不要危害到物種的繁殖。它不只願意為了吃一頓飯逛遍一百棵棕色小灌木,甚至在同一根樹枝上它也不會採集兩隻相鄰的蝸牛。一切仿佛都顯示它對風險有清楚的意識。假如它每次都毫無顧忌地只顧馬上吃飽,那很快就不會再有蝸牛。而假如沒有了蝸牛,很快就不會再有耳廓狐。

  足跡把我帶回洞穴。耳廓狐想必正在那裡面聽我的聲音,被我腳步踏地發出的震動嚇得渾身發抖。但我跟它說:「我的小狐狸,我已經沒救了,可是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會因為這樣而對你的心情毫無興趣……」

  於是我在那裡做白日夢,我覺得似乎萬物都能順應周遭環境。一個人就算知道他三十年後會死,也不會因此永遠悶悶不樂。三十年,三天……這只是觀點的問題。

  不過有些意象還是忘了好……

  現在我繼續前進,而隨著疲倦感益發強烈,我也產生了某種質變。當我沒在遠方看到幻景時,我會自己打造海市蜃樓……

  「餵!」

  我高舉雙臂喊著,但那個比手畫腳的人只不過是一塊黑色岩石。沙漠中的一切似乎都活動了起來。我想把那個在睡懶覺的貝都因人叫起來,但他立刻化成一根黑色樹幹。化成樹幹?這東西的存在使我非常驚訝,我傾身仔細看了一下。我想把一根斷落的樹枝抬起來——它竟是大理石做成的!我重新站起來,環視周遭;我又看到其他一些黑色大理石。一座大洪水前形成的原始森林在地面留下樹幹殘根。十萬年前,在創世紀的一場風暴中,它像大教堂般坍塌、荒廢了。無數個世紀向我席捲而來,把這些石化了、玻璃化了,碳化成墨色,像金屬部件般光滑的巨大圓柱底座帶到我面前。這座森林曾經蟲鳴鳥唱、樂音流轉,但它遭到詛咒,化成了鹽礦堆。我感覺這個景色對我充滿敵意。這些肅穆、陰沉的殘骸比鋼鐵甲冑般的黑色山丘更漆黑,它們更嚴厲地排斥我。我這個活著的人為什麼到這裡,站在這些不會腐朽的大理石塊之間是要做什麼?我這個很快就會腐朽的生物,這副終究要解體的軀殼,為什麼出現在這片無聲無息的永恆之中?

  從昨天到現在我已經走了將近八十公里路。我感到強烈暈眩想必是因為口渴,或者因為太陽。太陽照射在這些仿佛塗上一層油霜的圓柱。太陽猛烈照射在這塊屬於全世界的甲殼上。這裡既沒有沙也沒有狐狸,這裡只剩下一塊無盡延伸的鐵砧。我踩在這灼熱的鐵砧上,感覺陽光在我腦海中激盪。啊!那邊……

  「餵!餵!」

  「那邊沒有東西,那只是你的幻覺,別再神經兮兮了。」

  我就這樣對自己說話,因為我需要召喚我的理智。明明看到了什麼東西,卻得強迫自己拒絕承認它的存在,這是多麼困難的事。看到那個移動中的駱駝商隊,但無法衝過去跟他們會合,這是多麼困難的事……就在那邊啊……沒看到嗎?

  「傻瓜,你明知那都是你的幻想……」

  「這樣的話,世界上就沒有什麼是真的了……」

  沒有什麼是真的,除了二十公里外那山丘上的十字架。十字架,或燈塔……

  但那不是大海的方向,所以那是十字架。我一整晚研究地圖,但這工作只是徒然,因為我連自己的方位都不知道。但我還是要探身查看任何可能向我指點人類存在的徵象。在某個位置,我發現一個小圈圈,上面標了一個類似的十字架。我查了一下圖說,那裡寫著「宗教建築」。十字架旁邊有一個黑點,我又查了一下圖說,那裡寫著「永久井」。我心裡大驚,我大聲念了出來:「永久井……永久井……永久井!」相較於一座永久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寶藏又還有什麼重要?再遠一些,我注意到兩個白色圓圈。我在圖說上看到「臨時井」,這就遜色一些了。然後再往周邊看,什麼都沒有,空空如也。

  那就是我的宗教殿堂!僧侶在山丘上立起一座大十字架,召喚落難者!只要朝它的方向走就對了。只要往那些道明會[45]修士的方向跑去……

  「可是利比亞這邊只有科普特基督徒[46]的修道院。」

  「……投奔那些潛心修行的多明我會修士。他們有一座用紅色瓷磚打造的廚房,又清爽又漂亮,他們的院子裡有一具美妙無比、生了鏽的汲水泵。你應該猜到了……在那生鏽的汲水泵底下,就是永久井!啊!等我到那裡敲門,等我拉響那裡的大鐘,一場盛宴就要展開……」

  「傻瓜,你在描述的是一座普羅旺斯的住宅,那裡不會有什麼鍾。」

  「……等我去拉響那座大鐘!門房會把雙手往上一揚,然後對我大喊:『你是天主的使者!』然後他會把所有修士喚來。他們都會趕忙跑來。他們會像照顧一個窮小孩那樣讓我盡情饗食。他們會把我推進廚房,然後告訴我:『等一下,小伙子,等一下……我們一起跑到永久井那裡去……』」

  於是我幸福得顫抖起來……

  可是不行,我不要哭,不要只因山丘上的十字架沒有了就哭。

  西方的許諾只是謊言。我轉向正北方。

  北方至少蕩漾著大海的歌聲。

  啊!翻過這個山脊,地平線就會在眼前展開。那裡有全世界最美的城市。

  「你很清楚這只是海市蜃樓……」

  我很清楚這只是海市蜃樓。的確,沒有人騙得了我!可是,如果我心甘情願要朝海市蜃樓奔去呢?如果我心甘情願地喜愛那座擁有美麗城郭、灑滿金色陽光的城市呢?如果我心甘情願地邁開矯健步伐直往前去,因為我不再感到疲倦,因為我覺得快樂……普雷沃和他的手槍,別讓我笑掉大牙了!我寧可像我這樣自我陶醉。我醉了。我渴死了!

  暮色使我清醒,我驟然停下腳步,因為覺得自己走得太遠而害怕。暮色中不會再有幻景。地平線沒有了那些汲水泵、宮殿、僧袍,那就只是一條沙漠的地平線。

  「你走得很遠了!夜色就要包圍你,你得在這裡等天亮才行,然後明天你的足跡就消失了,你就不知身在何處了。」

  「那就不如繼續往前直走……往回走有什麼用?假如我可能就要張開……假如我可以張開雙臂迎向大海,我不想白費力氣走回頭路……

  「你在哪兒看到大海了?而且你永遠也走不到那裡。你離那裡恐怕有三百公里遠。而且普雷沃還在那架席姆恩號旁邊守候!說不定已經有駱駝商隊看到他了……」

  對,我會回去,可是我要先向人類呼喚:

  「餵!」

  老天,這座星球上明明就住了人……

  「餵!有人嗎?……」

  我的聲音啞了。我沒有聲音了。我覺得自己這樣呼喊真是荒唐……我又一次使勁喊:

  「有人嗎?」

  那聲音很堅持,也很做作。

  我掉頭往回走。

  走了兩個小時以後,我看到火光。想必普雷沃以為我走失了,嚇得趕緊造了一座大篝火,讓火焰直往天上沖。啊!……我根本毫不在意……

  又走了一個小時……又走了五百米。又走了一百米,五十米。

  「啊!」

  我驚愕不已地停下腳步。喜悅之情淹沒我的心,我竭力防止它猛然爆發。焰火照亮普雷沃,他正在跟倚靠在飛機引擎上的兩個阿拉伯人說話。他還沒看到我。他已經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啊!假如我跟他一樣等在這裡……我早就已經解脫了!我高興地喊了一聲:

  「餵!」

  那兩個貝都因人驚跳了一下,往我這邊看。普雷沃離開他們身邊,獨自朝我走來。我張開手臂。普雷沃抓住我的手肘,難道我差點倒下去?我說:

  「謝天謝地!」

  「什麼?」

  「阿拉伯人啊!」

  「什麼阿拉伯人?」

  「跟你一起在那邊的阿拉伯人啊!……」

  普雷沃露出好笑的表情看著我,我感覺他似乎心不甘情不願地向我吐露一個沉重的秘密:

  「這裡沒有阿拉伯人……」

  這次我是真的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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