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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5:36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我向來很喜歡撒哈拉。我在叛亂地區度過許多個夜晚。我曾在這片金黃色的遼闊大地中醒來,看到風像吹皺海面般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道痕跡。我曾經睡在我的飛機翅膀底下,知道天亮以後就會有人來救我。但那個撒哈拉不是眼前這個撒哈拉。

  丘陵彎彎曲曲,我們沿著山坡前行。整個砂質地面上鋪著一層光滑的黑色小石頭,仿佛長了金屬鱗片,四周所有圓丘則像盔甲般在艷陽下閃閃發光。我們掉進一個礦物質世界中,我們被關進一片用鐵打造的風景。

  翻越第一座山脊之後,不遠處又有另一座類似的山脊,看起來又黑又亮。我們邊走邊用鞋子地上刮,設法留下導引線,以便隨後循原路返回。我們面向太陽前進。往東方走的決定違反任何邏輯,因為無論從氣象預測或飛行時間等因素看來,所有條件都顯示我應該已經飛越尼羅河。可是稍早我試著往西邊走了一段路,結果感到一股我完全無法解釋的不安,於是我決定西邊的部分等明天再說。我暫時也把北方擱在一邊,雖然照理說往北走應該會接近海岸。三天之後,當我們在幾乎失去一半意識的狀態下決定放棄飛機,一直往前走到倒下為止,我們還是朝東邊走去,比較精確地說是東北東。這似乎也完全違反常理,而且不會有任何希望。後來,在我們獲救以後,我們發現其他方向都無法讓我們走出沙漠,因為就算往北走,在抵達海岸之前,我們的身體早就透支枯竭了。雖然感覺起來很荒謬,可是今天我知道,在沒有任何客觀因素可以指引我們做出正確決定的情況下,我選擇往東走只有一個原因——我的好友吉約梅在安第斯山脈失事時,我為了找他飛了好久,結果他是靠著往東方走撿回一條命。對我而言,東方就這樣隱約成為生命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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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五個小時之後,景物有了改變。山谷中似乎有一條沙河,於是我們沿著那個谷地前進。我們大步走路,因為我們必須儘可能走遠,然後假如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東西,我們還得趕在夜色降臨前回到原點。我忽然停下腳步。

  「普雷沃。」

  「什麼事?」

  「足跡……」

  我們多久以前就開始忘了在身後留下痕跡?萬一我們走不回去,那就死定了。

  我們往回走,但方向稍微偏右。這樣一來,只要我們走得夠遠,到時轉個直角往左走,遲早就可以找到先前我們留下的痕跡。

  終於找到那個線索以後,我們又重新上路。氣溫越來越高,於是沙漠幻景也開始出現。但這時還只是一些最簡單的景象。大湖出現在遠方,等我們再走一段,它又會逐漸消失。我們決定跨越沙谷,爬上最高的山崗,以便眺望遠方。我們已經邁大步走了六小時路,算算一共有三十五公里了。我們抵達這座黑色山丘頂端,靜靜地坐著。下方的沙谷蜿蜒在一片沒有石頭的沙原中,那片大地散發炫目的白色光芒,仿佛在灼燒我們的眼睛。放眼望去,四周儘是一片空寂。但是,在遙遠的地平線,光線已經建構出更令人不安的海市蜃樓。堡壘、宣禮塔,各種垂直線條的幾何造景。我還觀察到一片深色東西,看起來很像樹林,它的上方飄浮著些許雲朵。原來那塊深色物體只是一片積雲的影子。這天,雲在天亮以後逐漸消散,現在只剩天邊幾朵雲,等到夜幕低垂時,天空中又會堆積起雲層。

  再往前走只是白費力氣,今天的步行顯然無法讓我們抵達任何地方。該回到我們的飛機那邊了,那個紅白相間的物體至少是個明顯坐標,或許能讓某個從天邊飛來的夥伴找到。雖然我對救援搜尋完全不抱希望,但那似乎是我們獲救的唯一機會。更重要的是,我們最後一點點飲料還在那裡,而我們現在非回去喝不可。只有回去,我們才有一絲存活的可能。我們被束縛在一個鋼鐵般無法改變的循環中,口渴宰制著我們,使我們無法長久維持自主。

  可是,當我們可能正朝生存的機會走去,折返原點是多麼痛苦的決定!在海市蜃樓後方某處,天際線可能有數不清的真正城市、淡水河道及青青草原。我知道折返原點是正確的決定,但當我轉身,一股可怕的倦意襲來,我覺得仿佛隨時可能永遠沉淪。

  我們在飛機附近躺了下來。我們已經走了六十多公里路,現在所有液體都喝完了。往東邊方向,我們看不出任何有意義的目標,而直到現在為止,沒有任何我們的夥伴飛越天空。我們還能撐多久?我們已經渴得受不了了……

  我們用一些機翼碎片造了一座可供燃燒的金屬堆。我們準備了汽油,並收集一些會發出強烈白色光芒的鎂金屬板。我們等到天色非常黑以後才把火點燃……可是人會在哪裡?

  火燒起來了。我們帶著靜肅的心情凝視我們的信號之火在荒漠中燃燒,看著那寂靜無聲但光芒四射的信號在黑夜中閃閃發亮。我心想那不僅是個哀傷求救的信號,也承載著我們心中的愛。我們希望能喝水,但也希望能與人溝通。但願黑夜中有另一堆篝火點起,只有人類懂得生火,但願他們能用火響應我們!

  我又看到愛妻的眼睛,現在我唯一能看到的就只剩下親友的眼眸。它們仿佛在向我發問。我重新看到所有那些或許對我有感情的人的眼睛。那些眼睛都在向我發出疑問。一整片目光都在那裡指責我為何沉默無聲。但我在回話!我在回話!我在用我所有的力量回話,在這暗夜裡,我高舉著最明亮的火炬!

  我已經竭盡所能。我們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走六十公里路卻幾乎沒有喝水。現在我們連水都沒得喝了。假如我們無法等得更久,是我們的錯嗎?我們在那裡乖乖地吸吮水壺,但當我把那馬口鐵杯底的最後一滴液體喝完,定時器立刻開始啟動。如果時間之流像大河般把我捲走,那又何奈?普雷沃哭了。我拍了拍他的肩。為了安慰他,我說:

  「如果我們命該如此,現在也只能聽天由命。」

  他回道:

  「你以為我是因為自己而哭……」

  唉!當然我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沒有什麼是無法忍受的。明天,後天,我將發現絕對沒有任何事是無法忍受的。我對死亡的痛苦一直只是半信半疑,這個部分我已經思考過了。有一天我被卡在駕駛艙里,以為自己會淹死,可是我並沒有感覺多痛苦,有時我覺得我恐怕要墜毀了,但我從沒覺得那是天大的事。在這沙漠裡,我也一直沒有感受到太多焦慮。明天,我還將在這方面體會到一些更奇異的事。況且,縱使我大費周章地造了燦爛的篝火,天曉得我是不是早已不再期待其他人類會聽到我的聲音!……

  「你以為我是因為自己……」沒錯,沒錯,這才是真正無法忍受的事。每當我又看到那些期盼的眼神,我的內心又是一陣刺痛。忽然間我被一股渴望緊緊攫住,我想站起來,一直往前奔跑。那邊有人在求救,遠方發生海難了!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角色倒轉,但我內心一直認為真實的情況會是這樣。現在,普雷沃的反應正式證實了我心中的想法。原來當死神在我們耳際拼命呼喊的時候,普雷沃也沒有感覺到對死亡的焦慮。但確實有一件事是他無法忍受的,我也無法忍受。

  啊!我不怕睡去,不管只是今晚睡去,或生生世世睡去。假如我睡著了,我不可能分辨這兩者的差別。而且那會帶來多大的安詳!但遠方那些呼喊,那些絕望的火焰……那般情景令我無法忍受。面對那些可怕災難,我無法坐視不管!每一秒鐘的沉默,都在點點滴滴地殘殺那些我愛的人!我心中怒吼了起來:為什麼那麼多枷鎖束縛著我,使我無法及時趕去救援那些正在沉沒的人?為什麼我們的火炬無法將我們的呼喊傳遞到世界另一端?再撐一下!……我們這就到了!……我們這就到了!……我們一定會來解救你們!

  鎂金屬片被燒盡了,我們的篝火變紅了,逐漸只剩下一堆焦炭,我們兩個依偎在那裡取暖。我們偉大燦爛的信號熄滅了。它讓這世界上的什麼東西動了起來?唉!我知道它沒讓任何東西動了起來。那是一個沒有人可能聽到的祈禱。

  就這樣了。我這就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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