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21世紀的挑戰
2024-10-09 04:12:40
作者: 錢乘旦
2007年5月1日,布萊爾執政十周年紀念日。那一天他在蘇格蘭發表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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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周後我就不再是本國首相,最有可能的是:一個蘇格蘭人將成為聯合王國的首相……那個人建立了世界上一個強大的經濟體,如我所說,他會是一位偉大的首相。
此時,布萊爾已經三次出任首相了,這在工黨歷史上絕無僅有。2005年英國再次舉行大選,工黨以66席議會多數繼續掌權,雖說它的領先勢頭大大衰減,但布萊爾已經是世界風雲人物了,他緊跟美國,似乎是西方世界的第二號首腦。但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在國內的人望卻急劇下降,伊拉克戰爭引起國人的普遍不滿,而一個又一個的政治醜聞,更損毀了工黨的形象。然而,布萊爾的傳記作者安東尼·塞爾登(Anthony Seldon)卻說,布萊爾第三次執政成績最斐然,在教育、醫療、福利、財政、司法公正、核能政策等等方面都做了不少工作。有一點他說得很準:布萊爾「沒有拋棄柴契爾夫人的任何政策:私有化被保留而且加強了,工會改革沒有出現任何有意義的立場,私人財政主動性(Private Finance Initiative,PFI)被擴大」,總而概之,「布萊爾把柴契爾夫人的方案繼續推向前,一直推到政治上允許的程度」。因此,布萊爾執政意味著新的共識政治——柴契爾式的共識政治,這應該沒有問題。
布萊爾時期,曾經困擾保守黨的結構性政治腐敗又一次得到驗證,這一次出現的不僅是「金錢換提問」,而且是「金錢換門路」(cash for access)、「金錢換爵位」(cash for honour)。早在布萊爾剛開始執政,就爆出F1汽車大賽(Formula One)老闆向工黨捐贈100萬英鎊,換取政府在頒布菸草GG禁令時得到豁免權,以維護巨大商業利益的醜聞;布萊爾自己捲入醜聞中。不久,人們又發現與梅傑時期相比,不僅議員可以收受金錢影響議會辯論,工黨大臣的政治顧問也可以收受金錢為人穿針引線,讓他們直接與政府成員見面,為本人或本集團牟利,這就是「金錢換門路」。2001年,工黨政府重要成員曼德爾森(Peter Mandelson)因涉嫌為兩名印度億萬富翁非法辦理英國護照而被迫辭職,這是「金錢換門路」的典型犯案。曼德爾森此前已經因為不正當獲取政府貸款購買房屋被揭發而辭過一次職了,但布萊爾將其再次任用,因為他是「新工黨」的重要奠基人。
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面,曼德爾森只是開始,「金錢換爵位」差一點卷倒了工黨政府,斷送布萊爾的人生旅途。用金錢換取爵位是英國政治中的潛規則,由來已久,政黨經常用爵位來獎勵向本黨捐贈巨款的人,尤其是在大選時慷慨解囊的人。布萊爾任職期間,貴族冊封的速度最快,多數是向工黨捐贈的各種有錢人,其中包括歌劇演員麥可·利維(Michael Levy),他在1997年工黨勝選中立下大功,為工黨拉到大筆贊助費。為此他受封男爵,並多次以布萊爾私人特使的身份出訪外國。作為潛規則,「金錢換爵位」不算違法,但工黨上台後要表現它與保守黨的區別,就加強了這方面的立法與監管。同時,工黨以前靠工會提供財政支援,「新工黨」與工會劃清界限,就不得不另找門路,用爵位換金錢,可是它又試圖要掩蔽,就示意捐款人用借貸形式轉帳,從而規避申報。
2006年初,終於東窗事發。經人舉報,倫敦警察廳介入調查。工黨當時的財務總管德羅米(Jack Dromey)居然在一個公開場合說他對這些錢毫不知情,這就加重了公眾的疑心。調查持續了一年多,直到布萊爾下台才算了結。其間,布萊爾在一個月內被傳喚三次,在英國歷史上,他是唯一被傳喚的在職首相。利維等一干人被拘捕,多名高官被傳訊,一百多人接受質詢,內閣幾乎所有成員都沒有逃脫干係。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但在英國的政治生活和公眾心理上都投下一層厚厚的陰影。
所以到布萊爾離職時,已經是陰雲密布了,而工黨內部的權力之爭迫使他最終離開英國的政治舞台。「新工黨」有兩個領袖,一是布萊爾,二是布朗,他們曾經是同志加戰友,都屬於「蘇格蘭幫」(Scottish Mafia),都對工黨的理想有所嚮往。在史密斯領導時期,他們同為改革派干將,共同憧憬「新工黨」。起先,布朗是兩人中的老大,但史密斯去世時他支持布萊爾出任黨領袖,在布朗的支持下,布萊爾一路順風,登上了首相寶座。坊間一直有一種傳聞,說兩人之間有君子協定,講好了要先後出任首相,永不互斗,永不對抗。不過這種傳聞從來沒有被證實過,在真實的政治生活中,人們看見布萊爾一直讓布朗執掌財政部,事實上是政府的第二號人物。但布萊爾三次連選連任,絲毫沒有讓位的意思,他和布朗之間的關係就越來越微妙,越來越緊張。兩人經常說一些摸不著頭腦的話,人們甚至盛傳:在「金錢換爵位」危機中,布朗是真正的推手。然而就在醜聞風波鬧得沸沸揚揚時,布萊爾宣布他即將下台,布朗將接替首相職。
布朗是一位能幹的理財家,在他擔任財政大臣期間,英國經濟平穩發展,為工黨增加不少砝碼。相比於布萊爾,他作風踏實,穩重老沉,對商界和資本主義較少好感,對下層民眾有更多的同情。但他不像布萊爾那樣能說會道,給人的感覺是有一點刻板,甚至靦腆。他上任之後就出訪中國,對中國的態度更加友好。布朗的傳記作者這樣寫道:
戈登·布朗當然希望,在把自己的一生獻給公共服務和改進人類狀態的時候,他的政治抱負是一個無與倫比的成功政府,與羅伯特·皮爾、威廉·格拉斯頓、瑪格麗特·柴契爾的政府一樣,成為英國歷史的一塊基石……
但這樣一位能幹的理財家卻在2008年以後的國際金融危機中栽倒了,正如有學者說:「工黨團隊必須對那一個時段作嚴肅的反思,因為經濟危機最壞的部分有不少是他們自己造成的,市場機制至高無上的信念也被破壞了。倫敦城的『不守規矩』(Light-touch regulation)一度曾給這個城市成功地帶來大量財富,但最終卻是一場災難。下一屆政府只得舉借公債、削減公共開支。新工黨的規劃就其初衷而言也許已經滅亡了,但尋找替代方案的過程卻仍在進行中……」
在這種情況下舉行了2010年議會大選,工黨丟掉議會多數,成為反對黨。以卡梅倫為首的保守黨與自由民主黨結盟,組建兩黨聯合政府。延續13年的工黨執政至此結束,20世紀留下的這一條尾巴,也就告一段落。
但英國的歷史仍在繼續,21世紀對英國來說,可能意味著巨大的變化。
一方面,經過幾百年的發展,英國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現代社會,它的各種制度性安排彼此平衡,充分體現出優越性。它的社會相對穩定,生活水平高,經濟發達,人民心態相對平穩,既不急功近利,也不暮氣沉沉。它保留著一定的創造力,在世界科技領域中既領先又不冒尖;在當代巨變的湍流中既穩重又不無動於衷。它的土地安靜而祥和,綠樹蔥蔥,鮮花點點,宛如一幅幅圖畫。工業革命時代那種喧譁躁動的氣息已經褪去了,仿佛功成名就者靜靜地坐下來,安享他的成就。每一個到過英國的人都能感受那種平靜的氣氛——一個成熟的工業化社會應有的自信與自得。
但21世紀卻面對著若干棘手的問題,這些問題將決定英國的命運。這個國家再一次來到命運的十字路口,21世紀很可能對它異常重要。
首先,英國的經濟發展。自21世紀開始以來,英國的經濟一直表現良好,它已經擺脫20世紀下半葉病態的衰退,進入了良性的運轉期。2014年,它的經濟增長率接近3%,國民經濟總量排名世界第五,人均GDP超過4萬美元。但是在21世紀剩下的時間裡,這個地位是不穩固的,巴西、印度、俄羅斯都可能超過它,法國、義大利和其他歐洲國家本來就不比它差。這對英國來說是巨大的挑戰,作為世界上第一個工業化國家,它是否甘心於這種下滑?如果這種下滑繼續下去,會對它造成什麼影響?這是英國政治家們不得不考慮的。因此,如何保持經濟發展的正面趨勢,是21世紀的重大課題。當然,英國的人均收入相當高,不過它的實際生活水平並不很高,因此英國經濟只能增長,不能下降,絕不能再現20世紀60、70年代的危機,然而這就提出一個問題:社會福利與經濟效率如何平衡?
在2008年開始的世界金融危機中,英國是西方發達國家中受影響最小的,英國人普遍認為其原因是英國未參加歐元區,因此僥倖躲過一劫。這種心理加上英國始終在歐洲一體化問題上牴觸情緒很大,「島國對峙大陸」的歷史心態揮之不去,所以英國與歐盟究竟是什麼關係,在21世紀是必須解決的問題。英國的兩難是:它在20世紀已經丟掉帝國,經濟的增長必須面對歐洲,但它從來就不接受「歐洲整體」的概念,所以在心理深處不認同「歐洲」。如此矛盾的狀態使英國在對歐問題上反反覆覆,進進退退,2016年6月,英國舉行了脫歐公投,結果脫歐派出人意料地以微弱優勢獲勝。英國政壇由此受到巨大衝擊,首相戴維·卡梅倫(David Cameron)宣布辭職,新任保守黨黨魁特雷莎·梅(Theresa May)隨後入主白廳,成為英國歷史上第二位女首相。英國在融入歐洲43年後又退出歐盟,成為其進退反覆之路上的又一個來回。然而問題是:退出歐盟,英國向哪裡去?退出歐盟會造成世界整體格局不小的動盪,擺在英國人面前的是一個尷尬的選擇。
與英國「脫歐」好像同台唱戲,蘇格蘭日益起勁地要求「脫英」,這讓人感到哭笑不得。蘇格蘭和英格蘭的「聯姻」一直是比較成功的,雙方在互利的基礎上共同生活了三個多世紀,基本上沒有發生太大的齟齬。然而在20世紀下半葉「蘇格蘭民族主義」突然高漲,起先是文化民族主義,很快就變成政治民族主義。1999年實行分權,蘇格蘭民族黨很快取得蘇格蘭議會的控制權,但它立即就要求完全的獨立,卻在2015年的全民公決中未能成功。然而,這件事並沒有完,英國不存在反分裂、維護國家統一的法律,也沒有限制公投次數的規定,因此這樣的公投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進行下去,直至有朝一日一不當心,超過50%零點幾個百分點,公投就過去了。所以它最終的結果一定是公投成功,蘇格蘭獨立,因此蘇格蘭和英格蘭在21世紀分家的可能性非常大。可是一旦蘇格蘭獨立,聯合王國還能存在嗎?威爾斯會怎樣?北愛爾蘭更會如何?到21世紀結束的時候,聯合王國也許已經不存在了,到那個時候,「英國」就又成為英格蘭,現在的英國將和古代羅馬一樣,變成一個歷史的記憶!英國解體會對歐洲、對世界產生巨大的影響,英國人是否已做好這個準備?
即使不出現這個情況,愛爾蘭問題仍然很棘手。現在形成的解決方案只是一個權宜之計,有關各方事實上都把這個問題凍結起來,留待後人的智慧去解決。如本書相關章節所述,愛爾蘭問題其實是一個死結,無論用什麼方法去解,都不能讓各方感到滿意,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永久凍結,前提是各方都不打破現有的平衡。但如果聯合王國因蘇格蘭獨立而解體,這個平衡就被打破,愛爾蘭將出現重大危機。一旦出現這個情況,那時的政治家們如何處理?人們不得不拭目以待。
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是種族宗教衝突,本書相關章節已介紹過這方面情況,此處不再贅述。需要交代的是,英國政府在21世紀宣布「多元文化主義」在英國已經失敗,因為「多元文化主義」造成的文化認同超越了國家認同,使社會與國家的撕裂幾乎難以避免。由此可以看出種族宗教衝突有多麼嚴重的潛在破壞力,而英帝國的歷史包袱所造成的多種族、多文化的人口現狀,又使這種衝突已經是一個事實。加上少數種族在經濟上的劣勢地位,文化差異與階級剝削交叉在一起,問題變得更加複雜。
所有這些,都使21世紀成為一個挑戰的世紀,英國人不得不細心應對。如果我們在本書結束的時候說:「機遇與挑戰並存」,那絕不是一句套話。作為歷史,本書以此結尾;但作為未來,英國的歷史卻沒有結束,它還要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