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醫生的故事
2024-10-09 04:02:00
作者: 弗·福賽斯
「我徹夜做著手術,直至黎明。勤務兵跟我一樣累了,他們把傷員一個接一個地抬到桌子上,而我在盡最大努力。黎明前,她走了。那姑娘走了。我沒有看見她的到來,也沒有看見她的離去。
「太陽升起前有一段空閒。從拱門進來的擔架在減少,最後停止了。我有時間去洗手,並在傷員中清點夜間死去的人數,以便安排埋葬事宜。」
「死了多少人?」
「沒有。」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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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死去。那天夜晚沒人死去,七月一日早晨太陽升起時也沒人死去。那邊的角落裡有三個阿爾及利亞人,胸部和腹部受傷,還有一個人雙腿粉碎性骨折。我是在下半夜對他們動手術的。他們都是很堅強的人,仰面靜靜躺著,也許回想起了來這裡為法蘭西戰鬥並犧牲以前,在馬格里布荒涼和乾燥的山丘間的各自的生活。他們知道自己會死,正等著真主來召喚他們。但他們沒有死。
「就在你夫人坐著的地方,曾躺著一個來自美國德克薩斯州奧斯汀的小伙子。抬進來時,他雙手交叉按著肚子。我把他的手掰開。他是想設法把腸子塞回被撕裂了的肚子裡去。我能做到的也就是把腸子放回原來的位置並把腹部縫合。他失血很多,可我沒有血漿給他輸血。
「黎明時,我聽到他在哭,在呼喚母親。我估計他能撐到中午,但他沒死。黎明過後,雖然陽光還沒從屋頂上直射進來,但氣溫已經升高了。當陽光直射時,這個地方將成為火爐。我設法把那張手術台搬到廊柱下的陰涼處,不過外面的那些人就沒什麼希望了。他們能夠熬過失血和昏迷,但也沒法對付毒辣辣的陽光。
「在廊道下面的那些人很幸運。那裡有三個英國人,全都來自諾丁漢。其中一人向我要過煙。當時我英語水平很差,但香菸這個單詞全世界通用。我告訴他,肺部被彈片撕裂的話,香菸是萬萬不能抽的。他笑著告訴我,當亞歷山大將軍到來時,他至少可以敬他一支煙。真是瘋狂的英式幽默。不過,他們很勇敢,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回家了,但還是不忘開玩笑。
「擔架手從戰場上返回時,我留住了三個。他們累壞了,態度也很粗暴,但謝天謝地,傳統的德意志紀律起了作用。他們接替了工作,原先的三名勤務兵在角落裡蜷縮起身體,馬上就睡著了。」
「這一天是怎麼度過的?」遊客問。
「這一天是這麼度過的。我命令新助手們去周圍的房舍里尋找繩子、帶子和更多床單。我們在院子兩頭拉起繩子,把床單搭上去並用衣夾夾住,形成一片小小的陰涼處。但溫度還是在上升。水是關鍵。傷病員們嗚咽著要水喝,勤務兵用提桶從井裡取來水放到院子裡,一杯一杯地遞送過去。德國人、法國人和英國人都用他們自己的語言道謝。
「我祈求來一陣涼風或者太陽快點下山。沒有涼風,但曝曬了十二個小時後,太陽西下,溫度也隨之降了下來。下午三四點鐘時,利默爾森手下的一名年輕上尉意外地走進院子。他停住腳步,凝視著,在自己胸前畫十字,吐出一句『我的天哪』就跑了。我在他身後追趕,大聲喊『我這裡需要幫助』。他回過頭來說『我會盡力的』,可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但也許他確實做了些事情。一個小時以後,第十四集團軍的軍醫送來了一推車的藥品。有止血包、嗎啡、磺胺藥物等等。太陽下山後,最後一批傷員來了,這次全是德國兵,約有二十人,加上他們,我們這裡的傷員總數達到了二百二十名。黑暗中,她回來了。」
「那個姑娘嗎?那個奇異的姑娘嗎?」
「是的。她出現了,如同頭天晚上那樣。城牆外面,炮聲似乎終於停止了。我猜同盟國軍隊是在準備他們最後的突破性進攻,以摧毀錫耶納的防線。我祈求我們能倖免於難,儘管希望渺茫。到最後,除了傷員因疼痛而發出的呻吟、哭聲和偶爾的尖叫聲,院子裡很靜。
「我聽到她的衣袍靠近我時發出的窸窣聲,當時我正在為一個來自斯圖加特的裝甲擲彈兵動手術,他失去了半邊下顎。我轉過身,她就在眼前,正把毛巾浸到木桶里的清水中。她笑了笑,在躺在地上的傷員間穿行,跪在他們身邊,擦拭他們的額頭,輕柔地觸摸他們的傷口。我叫她別去碰敷料,但她沒理會。」
「那是同一個姑娘嗎?」美國人問道。
「是同一個姑娘。沒有其他人。但這一次,我注意到了頭天晚上沒有發現的細節。她穿著的不是棉布襯衫,而是某種表示宗教級別的服裝,那是見習修女的衣服。然後我意識到,她一定來自錫耶納市內的某個女修道院。而且那件衣服上有個圖案,深灰色蓋在淺灰色上面,是基督的十字,但有點不同。十字的一條橫槓斷裂垂下來,形成一個四十五度的夾角。」
來自大廣場的另一聲歡呼越過屋頂傳了過來。旗手們已經完成表演,之前關在市政官宮殿院子裡的十匹馬放了出來,來到沙地賽道上。因為這是無鞍賽馬會,它們身上配有韁繩,但沒有馬鞍。賽馬會的旗幟在裁判的看台前升起,人群中掀起一陣更響亮的歡呼聲。
院子裡,遊客的妻子站起來試了一下她那受傷的腳踝。
「我覺得我能這樣慢慢走。」她說。
「再等一會兒,甜心,」她丈夫說,「然後我發誓,我們一定趕過去看熱鬧。那麼第二個晚上呢?」
「我為最後二十個,也就是最後那批德國傷員動手術,然後我用新到的設備和藥品,去給頭天晚上的傷員作進一步治療。我現在有嗎啡和抗生素,對於那些最痛苦的危重傷員,我至少可以幫助他們走得平靜些。」
「有人死去嗎?」
「沒有。他們在生死線上掙扎,但沒人死去。那天晚上沒有。整個夜晚,那位年輕的修女一直在他們中間走來走去,一言未發,微笑著,用清涼的井水擦拭他們的臉,觸摸他們的傷口。他們向她表示感謝,想去拉拉她的手,但她微笑著輕輕走開了。
「我二十四小時咀嚼安非他命提神,但下半夜,藥品用完,我已經無事可做,勤務兵們也已經在牆邊睡著了。我的罩衣、手上和臉上沾滿了其他年輕人的鮮血,我坐在那張錫耶納居民曾經用來吃飯的手術台旁,腦袋枕著雙臂睡了過去。太陽升起時,我被一名勤務兵推醒了。他一直在尋找食物,帶回來滿滿一罐正宗義大利咖啡,那一定是戰爭開始時就貯藏起來的。這是我一生中喝過的最好的咖啡。」
「那個姑娘,那個年輕的修女呢?」
「她走了。」
「那麼傷員們呢?」
「我很快巡視了遍院子,俯身檢查每一位戰士。都還活著。」
「你肯定很高興。」
「太高興了,高興得難以置信。這根本不可能。設施那麼簡陋,這裡的條件那麼艱苦,戰士們的傷勢那麼嚴重,我的經驗又是那麼少。」
「這天是七月二日對嗎?解放日?」
「對。」
「那麼同盟國軍隊最後攻進來了?」
「錯。他們沒有進攻錫耶納。你聽說過陸軍元帥凱塞林嗎?」
「沒有。」
「以我的觀點,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被低估的指揮官之一。他在一九四○年獲得元帥軍杖,但在當時,任何德軍上將都能在西線打勝仗。而在節節落敗時,要在抗擊具有優勢的敵軍過程中撤退則比較難。
「有一類將軍能夠乘勝前進,另一類將軍能夠制訂邊戰邊退的計劃。隆美爾屬於第一類,凱塞林屬於第二類。他邊戰邊退,從西西里退到奧地利。到一九四四年,憑著絕對的空中優勢、先進的坦克、無窮無盡的燃料和供應品,以及當地老百姓的支持,同盟國軍隊本應在仲夏時就已橫掃整個義大利,是凱塞林讓他們步履艱難。
「但與某些人不同,凱塞林不是野蠻人。他富有文化涵養,鍾愛義大利。希特勒命令他炸毀橫跨台伯河的羅馬市內橋樑。那都是建築瑰寶。凱塞林拒絕執行命令,這幫助了同盟國軍隊向前推進。
「那天上午我捧著咖啡坐在院子裡時,凱塞林元帥命令施勒姆上將不放一槍一彈,把整個德軍第一空降軍團撤出錫耶納。沒有任何東西遭到損毀或破壞。我還不知道的是,教皇庇護十二世[41]請求過夏爾?戴高樂,在他的自由法蘭西部隊奉命占領城市時,不要破壞它。至於利默爾森與朱安之間是否訂立過秘密協定,這我們永遠無從知曉。他們誰也沒有承認過,而且現在都已去世,但他們都接到過相同的命令:保住錫耶納。」
「沒打一槍?沒發一炮?沒扔一顆炸彈?」
「沒有。我們的傘兵在中午之前開始撤出。整天都在撤兵。下午三點鐘光景,外邊巷子裡響起一陣皮靴走路的腳步聲,第十四集團軍的軍醫出現了。馮?斯特格利茨軍醫總監在戰前曾是一位著名的整形外科醫生。在總醫院時,他連續幾天都在做手術,也已經累得筋疲力盡。
「他站在拱門下,驚奇地凝視著四周。和我在一起的有六名勤務兵,其中兩名在負責取水。他打量我那沾滿血跡的白大褂,以及那張已被放回亮堂處的廚房餐桌。他打量放在角落裡的那堆散發著異味的肢體:手掌、手臂和腿,有些腳上還套著皮靴。」
「『這地方怎麼像一個藏屍所啊,』他說,『這裡就你一個人嗎,上尉?』
「『是的,長官。』
「『傷員有多少?』
「『約二百二十人,將軍。』
「『國籍?』
「『一百二十名是我們的同胞,約一百名是同盟國戰士,長官。』
「『死了多少個?』
「『到目前為止,沒有,長官。』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然後大聲說:『Unm?glich』。」
「這個德語單詞是什麼意思?」美國人問。
「意思是『不可能』。然後他朝一排被褥走去。用不著詢問,只要看上一眼,他就能知道傷勢的類型、輕重和存活概率。跟隨他的隨軍牧師就跪在那裡,為那些在太陽升起前即將死去的傷員進行臨終祈禱。軍醫總監巡視完畢回到原來的位置。他盯著我看了好長時間。我身上亂七八糟的:倦容滿面,渾身血跡,臭哄哄的,而且已經有兩天兩夜沒吃飯了。
「『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年輕人,』他最後這麼說,『你在這裡完成的任務是無法想像的。你知道我們正在撤出嗎?』我說我知道。消息在敗兵中傳得很快。
「他對身後的軍人下命令。一隊擔架兵從巷子裡進來。只抬走德國兵,他告訴他們,把同盟國士兵留給同盟國軍隊。他在德軍傷員中徘徊,只挑選那些能夠經受顛簸旅程、翻越基安蒂山抵達米蘭的傷員,到那裡後,他們才能得到一切最好的待遇。那些被認為完全沒有希望的德國人,他讓擔架兵把他們留了下來。在他下達命令後,七十名德軍傷員被抬走了。於是,剩下了五十個德國人,還有同盟國軍隊的傷員。然後他回到我這裡。太陽已經鑽到屋後,快要下山了。空氣正慢慢變涼爽。他的舉止不再粗魯,看上去只是又老又弱。
「『得有人留下來。跟他們在一起。』
「『我願意留下來。』我說。
「『那意味著要成為戰俘。』
「『我知道,長官。』我說。
「『好了,對你來說戰爭畢竟短暫。等到回國以後,希望我們能再次相會。』
「其他也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他走進那個門洞,轉過身來向我敬了一個軍禮。你能想像嗎?將軍向上尉敬禮。我沒戴軍帽,所以沒法回敬。然後他便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六個月後,他死於空襲轟炸。我獨自被留在這裡,與一百五十名傷員相伴,如果救援不能很快到來,他們中的大多數註定會死去。太陽下山,黑夜降臨,我的幾盞燈已經耗盡了油。但月亮升起來了,我開始給傷員們分發水。等我轉過身時,她又回來了。」
此時,田野廣場上傳來持續不斷的叫喊聲。十名騎師全是長得矮小精幹的職業選手,他們已經跨上馬背,都手持短柄馬鞭,這鞭子不但用於抽打自己的坐騎,還用來抽打靠得太近的其他馬匹和騎師。搞破壞是賽馬會的一部分,這不是一項適合膽小者的活動。賭注是什麼無所謂,勝利才是最激動人心的,而且一旦踏上沙土跑道,什麼事都會拋到九霄雲外。
被當作起跑線的一條粗繩後面有十匹馬,它們按照抽籤得出的順序進行排列。每一位騎師都身穿代表自己堂區的鮮艷盛裝,頭戴帽盔,手握馬鞭,韁繩勒得緊緊的。駿馬預先來到繩索後面各自的位置上。最後一匹馬就位後,發令員抬頭看地方行政長官,等他點頭便放下繩子開始比賽。人群如同草原上的雄獅一般發出響亮的吼聲。
「她回來了?第三個晚上?」
「第三晚,也是最後一晚。我們干起活來配合默契,像是團隊合作。有時候我說話,當然是用德語,但她顯然沒有聽懂。她微笑著,但一句話也沒說,即便是義大利語。我們從來沒有過肢體接觸。她照料著傷員們。我取來更多井水,還換了幾次藥。軍醫總監留了新的藥品和敷料給我。到黎明時,這些補給品全都用完了。
「第三個晚上,我注意到了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情況。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但在月光下,我看見她的雙手手背上各有一塊很大的黑斑,大概有一美元硬幣那麼大。我沒去細想這事,直至多年以後。黎明之前,我轉回身時,她已經走了。」
「你再也沒有見過她嗎?」
「沒有,再也沒有。太陽升起後,我看見那邊的所有高窗上都飄起了旗幟,沒有第三帝國的鷹旗,再也不會有了。錫耶納人縫製了同盟國軍隊的旗幟,尤其是法國的三色旗。它們在城內四處飄揚。大概七點鐘時,我聽見外面巷子裡的腳步聲正漸漸逼近。我很害怕。我從來沒見過荷槍實彈的同盟國士兵,但希特勒曾向我們宣傳過,他們全都是殺人犯。
「過了一會兒,五名士兵出現在門洞裡。他們皮膚黝黑,軍裝上沾滿了塵土和汗水,很難判定他們來自什麼部隊。然後我看到了洛林十字。那是法國的。只不過,他們是阿爾及利亞人。
「他們對我喊了幾個單詞,但我聽不懂。法語和阿拉伯語我都不懂,只好微笑著聳聳肩。我在國防軍襯衣和長褲外面套著沾有血跡的罩衫,但他們一定看到了罩衫下面的皮靴,是非常顯眼的國防軍軍靴。他們在錫耶納以南遭受了重大傷亡,此時此地的我,無疑是他們的敵人。他們走進院子,大聲喊著,在我面前晃著他們手裡的步槍。我以為他們要向我開槍了。這時,角落裡的其中一名阿爾及利亞傷員輕聲叫喚。戰士們走過去聽他講了一番話。當他們回來時,語氣變了。他們取出一支味道很難聞的香菸,作為友誼的象徵逼著我點上火。
「到了九點鐘,城裡到處是法國人。狂熱的義大利居民夾道歡迎他們,姑娘們更是送上熱吻。而我則留在這裡,與捉到我的人在一起。
「後來,一名法軍少校出現了。他會說一點英語,我也一樣。我解釋說,我是一名德國外科醫生,留下來照顧傷員,他們中有些是法國人,大多數是同盟國軍隊的。他詢問躺在地上的士兵,了解到其中有二十名他的同胞,其他還有英國人和美國人。於是他跑到巷子裡,大聲疾呼要求援助。不到一個小時,所有傷員全被轉移到了現在幾乎空蕩蕩的總醫院裡。我與他們一起過去了。
「我被羈留在護士長辦公室里,由一名持槍士兵看守著。與此同時,一名法國上校軍醫在逐個檢查傷員。這一次,他們全都躺在了鋪有乾淨的白床單的病床上,由義大利護士輪班照料著,幫他們擦洗身體並餵他們能夠吃的營養品。
「下午,上校軍醫來到護士長辦公室。跟他一起來的是一位法國將軍,名叫蒙莎貝爾,會說英語。『我的同事告訴我,這些人里有一半原本是會死去的,』他說,『你是怎樣醫治他們的?』我解釋說,我只是用我已有的設備和藥品竭盡全力救治。
「他們用法語交談。然後將軍說:『我們必須為親屬保留記錄。那些死者,不管什麼國籍,他們的身份識別牌在哪裡?』我解釋說,沒有身份牌,送進院子的傷員沒有一人死去。
「他們又交談了一番,上校軍醫不時地聳聳肩。然後將軍說:『請你向我宣誓決不逃脫,留下來協助我的同事。有許多工作要做呢。』我當然服從了。我能逃到哪裡去呢?德軍撤退的速度比我行走的速度還要快。如果我跑到鄉間,游擊隊會殺死我的。之後,由於缺乏進食和睡眠,我就地躺倒睡著了。
「經過一天一夜二十小時的睡眠,洗了澡、吃過飯,我又有足夠的精力工作了。在過去的十天裡,由法國人治療的所有法軍傷員都已被轉移去了南方的佩魯賈、阿西西和羅馬。在錫耶納這家醫院裡的傷兵,幾乎全都是從院子裡轉移過來的。
「傷員們的斷骨要接好復位並敷上石膏;傷口的縫線要拆開來,裡面的損傷要進行妥善修補。然而,原本會發炎並由此致命的傷口卻出奇的乾淨。被撕裂的動脈似乎已經自行癒合了;出血也已經被止住了。上校是來自法國里昂的一位名醫;他主刀動手術,我做他的助手。我們一刻不停地動了一天一夜的手術,沒有人死去。
「戰爭的潮水湧向北方。我被允許與上校軍醫住在一起。朱安上將來醫院視察,並為我對法國傷兵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謝。此後,我被派去專門照料五十名德軍傷員。一個月後,我們都撤離到了南方的羅馬。沒有一個德國兵還想再打仗,經由紅十字會的安排,他們被遣送回國。」
「他們回家了嗎?」美國人問。
「他們全都回家了。」外科醫生說,「美國陸軍醫療部隊把他們的小伙子用船舶從奧斯蒂亞運回美國去了。維吉尼亞人回到了謝南多厄河谷。德克薩斯人回到了孤星州。那個哭著喊媽媽的奧斯汀小伙子返回德克薩斯,他的內臟仍在體內,腹壁也已經癒合了。
「法國解放後,法國人也把他們的傷員帶回了家。英國人帶走了自己人,也帶走了我。英軍亞歷山大上將曾來羅馬的醫院巡視,聽說了在錫耶納這個院子裡的事情。他說如果我再次發誓不逃走,就可以去一家英國醫院工作,繼續照顧這些德國傷員,直到戰爭結束。於是我做出保證。德國畢竟已經戰敗了。一九四五年德國最終投降,和平來臨了,我經許可回到已經被炸得千瘡百孔的故鄉——德國漢堡。」
「那麼,三十年後你來這裡幹什麼?」美國遊客問道。
清晰的尖叫聲從田野廣場傳來。一匹馬倒下了,斷了一條腿,騎師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餘下的九匹馬在繼續比賽。儘管鋪了沙子,但底下的卵石還是會把骨頭震得生疼,賽馬步伐狂亂,人仰馬翻經常發生。
那人聳了一下肩膀,朝四周慢慢地打量了一遍。
「這座院子在那三天裡發生的事情,我相信是一次奇蹟。但這與我無關。我只是一名年輕而熱切的外科醫生,僅此而已。這與那個姑娘有關。」
「賽馬會以後還會有的,」遊客說,「跟我說說那姑娘。」
「好的。我在一九四五年秋天被送回了德國。漢堡處在英軍占領下。開始時,我在英國人的一家大醫院工作,後來轉到了漢堡總醫院。一九四九年,我們又建立了自己的非納粹國家——聯邦德國,我也轉到了一家私人診所。診所發展壯大後,我成了合伙人。我娶了一名當地姑娘,我們生養了兩個孩子。生活好起來了,德國也繁榮富強了起來。之後我自己開了一家診所,用財富去創造新的財富,並由此成了富人。但我永遠忘不了這座院子,也永遠忘不了穿著修女衣袍的那位姑娘。
「一九六五年,結婚十五年後,我的婚姻宣告結束。孩子們已經十幾歲了;他們當然很痛苦,但也表示理解。我有了自己的錢,也有了屬於自己的自由。一九六八年,我決定回到這裡找她,只是為了說一聲謝謝。」
「那麼你找到她了嗎?」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找到了。已經過去二十四年,我猜想她應該有四十多歲,跟我差不多。我假定她仍是一名修女,或者,要是她還俗了,那麼應該是一名有了自己孩子的已婚中年婦女。所以我在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來到這裡,在帕特里齊亞租了一間房,開始尋找她。
「首先我去了所有能夠找到的女修道院。共有三座,全是不同的宗教團體。我雇了一名翻譯,查訪了每座女修道院。我詢問了那裡的院長嬤嬤。其中的兩座在戰時就存在了,第三座是後來建的。當我描述了我在找的那位見習修女後,她們都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她們還找來了院裡最年長的嬤嬤,但都不知道有這樣的修女,從來沒見到過。
「特別之處是她穿過的那種衣袍:淺灰色,胸前縫著一隻深灰色的十字。沒人認得它。這些女修道院裡都沒有淺灰色的衣袍。
「我把網撒得大一些。也許她來自錫耶納以外的宗教團體,在一九四四年德軍占領的最後那個星期里,她是在錫耶納探親訪友。我在托斯卡納地區閒逛,尋找她所在的女修道院,但一無所獲。在我的翻譯失去耐心以後,我研究了從前到現在各個修女團體的著裝,共有好幾款淺灰色的衣袍,但沒人見過釘有一條折斷了的橫槓的十字標誌的款式。
「六個星期之後,我意識到希望渺茫。沒人聽說過她,更不用說見到過她了。二十四年前,她連續三個晚上走進這座院子。她擦拭過瀕死士兵們的面孔,還安慰過他們。她觸碰過他們的傷口,而且他們沒有死去。也許她天生具有通過觸摸就能使傷口癒合的能力,但她消失在戰火紛亂的義大利,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我祝她安好,不管她在哪裡,但我知道,我永遠找不到她了。」
「但剛才你說你已經找到了。」美國人提醒道。
「我說的是『在某種意義上』,」外科醫生糾正道,「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但仍做了最後一次嘗試。這座城市有兩份報紙,《錫耶納快報》和《錫耶納報》。我在兩份報紙上各刊登了一份四分之一版面的尋人啟事。同時見報的還有一張畫,是我畫的她所穿過的那件棉衣的式樣,這張草圖連同文字一起刊登了出來。啟事中還許諾,提供相關線索的人將得到獎勵。在我準備離開的那天早上,這份啟事上了報。
「我在房間裡收拾行裝,這時候服務台打電話來,說有人在找我。我帶著行李下了樓,預約的計程車將在一個小時內抵達,可我再也不需要那輛計程車了,我也錯過了那天的航班。
「在大廳里等待著的是個滿頭銀色短髮的小老頭,僧人打扮,深灰色的衣袍,腰上圍著腰帶,腳上穿著涼鞋。他手裡拿著一份《錫耶納報》,翻在登有我的啟事的那一版。我們轉移到大堂咖啡廳坐下。他會說英語。
「他問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刊登那則啟事。我告訴他,我一直在尋找一位錫耶納的年輕女士,她在差不多四分之一世紀前幫助過我。他告訴我,他叫弗拉?多米尼科,屬於一個信奉禁食、祈禱和學習的宗教團體。他自己畢生的研究課題是錫耶納歷史及其中的各種宗教團體。
「他看起來既緊張又激動,要我原原本本地告訴他,是如何在錫耶納遇到一位衣袍上有這種特殊圖案的年輕女士的。這事說來話長,我告訴他。我們有的是時間,他回答,『請告訴我一切』,於是我告訴了他。」
一匹賽馬以半個身位的優勢越過終點線時,廣場裡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九個堂區的會員發出絕望的抱怨聲,而第十個,也就是被叫作「豪豬」的堂區會員,則迸發出歡樂的尖叫聲。那天晚上,輸掉了比賽的九個同業公會免不了在各自的公館裡喝上幾杯,佐以頹喪的搖頭嘆息和惆悵的空想;而在「豪豬」的會館裡,慶祝活動將是一場狂歡。
「說下去,」美國人催促道,「你對他說了什麼?」
「我對他說了一切。那正是他想知道、他堅持要了解的。從頭至尾,所有細節情況,我一遍又一遍地講著。計程車來了,我沒理會。但我忘了一個細節,直到最後才想了起來。那雙手,姑娘的雙手。最後我告訴了他,在月光下我看見的姑娘手背上黑斑的具體情形。
「那僧人的臉色變得如同他的頭髮一般雪白,他開始用手指撥動念珠,雙眼緊閉,嘴唇默默翕動。那時我還是一名路德教教徒,不過後來改變了信仰。我問他這是在幹什麼。
「『我在祈禱,我的孩子,』他回答說。『為什麼,兄弟?』我問道。『為我不朽的靈魂,也為你的。』他說,『因為我相信,你已經看見了上帝的作為。』然後我請求他把他所知道的告訴我,於是他向我講述了關於仁慈凱薩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