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丁的故事

2024-10-09 04:01:58 作者: 弗·福賽斯

  「你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嗎?」園丁問。

  「那當然。美國海軍。太平洋戰區。」

  「不是在義大利這兒?」

  「不是。可我的弟弟是在這裡。他曾與馬克?克拉克將軍[34]一起戰鬥。」

  園丁點點頭,似乎在回憶往事。

  「整個一九四四年,同盟國軍隊在義大利半島邊戰鬥邊向前推進,從西西里島朝北到達奧地利邊境。那一年,德軍邊打邊退,邊打邊退。這是一次漫長的撤退。一開始他們是義大利的盟國,但在義大利投降之後,他們成了占領軍。

  「在托斯卡納這裡,戰鬥進行得異常激烈。陸軍元帥凱塞林[35]統帥著德軍。與他對峙的,是由克拉克上將率領的美軍、亞歷山大上將[36]指揮的英軍和朱安上將[37]統領的自由法蘭西部隊。到六月初時,西部戰線已經抵達翁布里亞北界和托斯卡納南方。

  「南部這裡,地形崎嶇不平,群山連綿不斷,山勢陡峭險峻,山谷里溪澗成百上千。盤山而上的公路是車輛通行的唯一道路。公路上很容易埋地雷,還能從對面的山坡上用機槍朝路上掃射。隱藏在山上的偵察兵還能指揮他們身後的炮兵把炮彈準確無誤地朝敵軍砸去。雙方都傷亡慘重。

  「錫耶納成了繁忙的醫療中心。德國陸軍的醫療隊在這裡建起了幾座野戰醫院,而且常常滿員。後來實在容納不下了,便徵用了幾座修道院。而同盟國軍隊的戰線還在向前推進,凱塞林元帥下令把所有輕傷員送到北方去。德軍救護車隊晝夜不停地駛向北方,但有些傷員無法動彈,只能留下來。許多士兵因傷重死去,被埋在郊外,床位緊張的壓力暫時得到緩解。但到了六月下旬,戰鬥變得空前激烈,已接近尾聲。在六月下旬的十多天裡,一位剛從醫學院畢業的年輕德國外科醫生來到了這裡。他沒有臨床經驗,只能在一旁觀看,邊學邊做。用來睡覺的時間很短,供應也嚴重短缺。」

  夏日的天空中傳來一陣歡呼,在視野之外,遊行隊伍的最後一部分進入了田野廣場。每一個堂區的參賽小隊都在鋪著圓石的寬大沙土賽道上繞行一周。一輛中世紀戰車入場了,牛拉著的戰車上載有象徵盛典與賽馬節的錦旗,人群中傳來一陣更為響亮的歡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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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錫耶納這裡的德國守軍是第十四集團軍,指揮官是利默爾森上將[38]。別看報紙上把他們吹得很厲害,因為連續幾個月作戰,其實許多部隊已經筋疲力盡且兵員不足。第十四集團軍的主要分遣隊是施勒姆上將[39]的第一空降軍部隊,施勒姆把他從海上得到的所有部隊和裝備都布置到了錫耶納南方的山區里。這是利默爾森上將的右翼部隊。在左翼內陸更深處的,是已經疲憊不堪的德國陸軍第九十裝甲擲彈兵師,他們設法擋住哈蒙將軍的美軍第一裝甲師。

  「在馬克?克拉克上將的美軍第五集團軍的中央,面對著錫耶納城的是朱安上將的自由法蘭西部隊,兩翼是他自己的阿爾及利亞第三步兵師和摩洛哥第二步兵師。六月二十一日到二十六日這五天的激戰中,這些就是被德軍拖住的同盟國部隊。然後美軍的坦克部隊插入到德軍的裝甲兵陣地,錫耶納遭到了兩面夾擊,先是東側的美軍,接著是西側的法軍部隊。

  「後撤的德軍連隊退了回來,帶來了他們的傷員,有擲彈兵、裝甲兵、空軍野戰師和傘兵。六月二十九日,這座城市的南面發生了最後一次激戰,隨後同盟國軍隊突破了防線。

  「戰鬥打得激烈殘酷,最後演變成白刃戰和肉搏戰。德軍擔架兵在夜幕的掩護下進入,盡最大努力救治數百名傷員,既有德軍的,也有同盟國軍隊的,最後把他們帶回了錫耶納。眼見兩側受敵,而且在錫耶納,整個德軍第一空降兵部隊有被包圍的危險,利默爾森上將請求凱塞林元帥同意拉平他的防線。他的請求獲得了批准,於是傘兵們撤回城內。錫耶納到處是當兵的。傷員的數量實在太多了,連古舊的女修道院大牆下的這個院子,也被徵用為臨時掩蔽所和野戰醫院,以供最後抵達的大約一百名德軍和同盟國軍隊的傷員使用。新來的年輕外科醫生被指派去負責這裡的醫務工作。那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

  「這裡?」美國人問,「這裡曾經是野戰醫院?」

  「是的。」

  「可這裡沒有設備,沒有水,沒有電。條件肯定很艱苦。」

  「是很艱苦。」

  「我當時正搭乘運輸艦回國。我們有一個很大的療養院供傷員使用。」

  「你算幸運的。在這裡,傷員就躺在擔架兵把他們放下的地方。美國人、阿爾及利亞人、摩洛哥人、英國人、法國人,還有一百多名德國重傷員。他們確實是躺在這裡等死。最後,傷員總數達到了二百二十人。」

  「那位年輕的外科醫生呢?」

  那人聳聳肩。

  「哦,他開始工作,盡了最大的努力。上級軍醫派來三名勤務兵協助他。他們去附近的民居里找來床墊、草褥和任何可以躺臥的用具。他們還到處去偷床單和毯子。床單都被用來當作繃帶。錫耶納城裡沒有河流穿過,但許多個世紀前,錫耶納人已經建造了錯綜複雜的地下供水渠網,把山裡的溪水引到城內的街道底下,讓人們可以從井裡打水。勤務兵在最近的一個井上安裝水桶、鏈條和轆轤,把水接到了院子裡。

  「從附近房子裡抬過來的一張巨大的廚房桌子放在這裡,就在院子中央的玫瑰花叢之間,作為手術台。藥品相當缺乏,衛生就更不講究了。整個下午到黃昏,他一直全力以赴做著手術。夜幕降臨時,他跑到當地的部隊醫院討煤油燈。在煤油燈照明下,他繼續做手術。但這樣還是無濟於事,他知道會有傷員死去。

  「許多傷員傷勢嚴重,處於昏迷狀態。他已經沒有止痛藥了。有些傷員就在與戰友相隔幾步遠的地方被地雷炸中,另外一些傷員體內嵌著炮彈或手榴彈的彈片,還有一些人的手臂或者腿被炮彈炸得支離破碎。天黑後不久,姑娘來了。」

  「什麼姑娘?」

  「就是一個本地姑娘,一個義大利姑娘,他猜想。姑娘很年輕,也許二十歲剛出頭,模樣很奇特。他看到她在盯著他看。他點點頭,姑娘微笑了,他繼續動手術。」

  「為什麼說模樣奇特?」

  「鵝蛋臉、膚色蒼白,看起來相當平靜。一頭短髮,但不是當時流行的波波頭,而是發梢有點內卷的童花頭。相當優雅,不是非常輕浮的那種髮型。穿的則是一件淡灰色的棉布襯衣。」

  「她來幫忙了?」

  「不,她走開了。她在那些士兵之間靜靜穿行。他看見她拿了一塊布,在水桶里浸了一下,然後去擦拭他們的額頭。傷員一個接一個地被放上了那張手術台,他仍在工作。即使知道是在浪費時間,但他還是繼續工作著。他才二十四歲,剛剛成為一個大小伙子,卻正在承擔一份大人的工作。他累得筋疲力盡,盡力不出差錯。骨鋸用渣釀白蘭地[40]消毒一下就用來截肢,家用的棉線塗上蜂蠟就開始縫合傷員,嗎啡快用完了,不得不實行定量配給。傷員們痛得尖叫起來,啊,他們叫得多麼……」

  美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天哪,」他輕聲說,「你就是外科醫生。你不是義大利人。你就是那位德國外科醫生。」

  那人慢慢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就是那個外科醫生。」

  「親愛的,我感覺腳踝現在好一點了。也許我們還能看到表演的結尾呢。」

  「安靜點,親愛的。就幾分鐘時間。後來發生了什麼?」

  在田野廣場,遊行隊伍離開了競技場,參賽者已經面對著宮殿各就各位了。沙土賽道上只剩下各堂區派出的一名鼓手和一名旗手。他們的任務是用旗幟和編隊來展示各自的技巧,隨著鼓樂的節拍編排出複雜的圖案,在比賽開始之前向人群致以最後的敬禮,這也是為他們各自堂區贏得銀質聖盤的最後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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