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2024-10-09 04:00:59 作者: 弗·福賽斯

  八月像一股麻醉劑般橫掃並瀰漫在倫敦西區。大街小巷到處是熙熙攘攘的外地遊客,而在市區居住和工作的本地人則試圖逃出去。對於達西大廈的高級職員來說,他們有若干目的地可選擇:義大利托斯卡納的度假別墅、法國多爾多涅的莊園、瑞士的度假小屋和中美洲加勒比海的遊艇。

  

  艾倫?利-特拉弗斯是一位狂熱的遊艇業餘愛好者。他在英屬維京群島有一艘雙桅小帆船,不出海時系泊在特雷利斯島後面的一個船塢里。他打算在為期三周的假期里出海往南方去,一直到格瑞那丁群島。

  佩里格林?斯萊德也許以為他已經使達西大廈的電腦系統變得像諾克斯堡那樣堅不可摧,但他錯了。他請來的那位信息技術專家使用的其中一個系統是由蘇茜的老闆開發的,蘇茜曾經協助其完善了系統內的某些細節。開發系統的人要比系統本身更高明。她戰勝了系統。本尼需要達西大廈所有八月份度假者的名單、目的地及應急聯繫地址。這些她都在自己的電腦里完成了下載。

  本尼知道利-特拉弗斯將去加勒比海泛舟,而且他留有兩個聯絡號碼:他的全球通手機號碼和他在遊艇上的無線電接收頻率。蘇茜把這兩個號碼都改了一位數。雖然利-特拉弗斯先生並不知道這回事,但他將完全不會受到電話的打擾,度過一個真正平靜的假期。

  八月六日,那位留有姜色鬍子的蘇格蘭人風風火火地闖進倫敦達西大廈,要求取回他的那幅油畫。他的要求沒有遭到拒絕。他報出了油畫的儲存標號。十分鐘之後,一名搬運工把它從樓下取來,交給了他。

  夜幕降臨後,蘇茜注意到電腦里的記錄顯示,那幅畫是在七月三十一日交到聖埃德蒙茲伯里作鑑定的,但在八月六日由其主人取回。

  她修改了最後一部分內容。新的記錄表明,根據安排,那幅畫被科爾伯特學院派來的一輛麵包車提走了。八月十日那天,從沒聽說過、更沒見到過《獵袋》的利-特拉弗斯先生,離開倫敦希思羅機場飛赴邁阿密,繼而轉機去聖托瑪斯和比夫島,他的那艘雙桅小艇就在那裡等著他。

  佩里格林?斯萊德屬於那些不想在八月份出遊的人。以他的觀點,道路、機場和名勝古蹟到處人滿為患。但他也不想待在倫敦;他回到了漢普郡首府所在地。他的妻子埃莉諾要出門去朋友在義大利埃爾科萊港的別墅做客,所以他可以單獨住在家裡,與溫水游泳池、大片的草地和數量雖少但足以使喚的幾名傭人待在一起。他的聯繫號碼也在清單上,所以本尼知道他會去哪裡。

  八月八日,斯萊德離開倫敦去了漢普郡。十一日,他收到了一封信,手寫的,寄自於倫敦希思羅機場。他立即認出了筆跡和簽名:這封信來自艾倫?利-特拉弗斯。

  親愛的佩里,我是在候機廳里匆忙寫就這封信的。為了度假,以及為使本部門九月份的拍賣會有序進行,臨行前瑣事繁多,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向你提及。

  十天前,一個不相識的人把一幅畫帶到伯里的辦公室要求鑑定。當畫作抵達倫敦時,我看了一眼。坦率地說,這是一幅醜陋的後維多利亞時期作品,畫面上是兩隻死鷓鴣和一支槍,根本沒有什麼才氣,而且通常是會直接退回去的。但畫中的某個方面引起了我的興趣。

  你知道,後維多利亞時期的作品,既有畫在木板上的,也有畫在帆布上的。這幅是畫在一塊木板上的,而且看上去極為陳舊,屬於維多利亞時代之前的幾個世紀。

  我以前見過這種木板,通常是在塞貝的那個部門。但不是橡木,所以我來了興致。它看上去有點像楊木。因此我認為,也許是維多利亞時期的一些破壞分子在一幅更早年代的作品上進行了塗鴉。

  我知道這要進行一番研究,如果到頭來是在浪費時間,那我說一聲「對不起」。但我已經把它送到科爾伯特學院去了,請史蒂芬?卡彭特看一下並進行X射線掃瞄。因為我要出門,而史蒂芬說他也要外出,所以我請他直接把報告寄到漢普郡給你。月底見。

  艾倫

  佩里格林?斯萊德躺在游泳池旁的一把躺椅上,一邊啜飲著當天第一杯粉色杜松子酒,一邊把這封信讀了兩遍。他也來了興致。英國藝術家,即使他們在木板上作畫,也從來不會使用時隔幾個世紀的楊木。北歐人使用橡木,義大利人使用楊木。而且一般來說,木板越厚,年代越久,因為古時候的鋸木技術幾乎不可能把木板鋸得特別薄。

  利用他人的舊畫在上面繪製新畫其實很常見,而且很多人都知道,在美術史上,曾有一些毫無天賦的白痴在早期的真跡作品上作畫。

  現代技術可以確定一小片木頭、帆布或顏料的年代和日期,不但可鑑定其原產地,有時甚至能判定是來自哪個畫派,還可用X射線看清表層畫面之下的模樣。

  利-特拉弗斯這麼做是對的,以防萬一。斯萊德本打算第二天去倫敦,與瑪麗娜進行一次令他極其痛苦的會面,他想,也可以順便去一次辦公室,核查一下那份記錄。

  記錄確認了寄自希思羅機場的信件中所說的一切。一個叫哈米什?麥克菲的人闖進伯里的辦公室,留下一幅題為《獵袋》的維多利亞時期靜物畫。它已被標上「F 608」的儲存號碼。

  儲存記錄顯示,那幅油畫在八月一日抵達倫敦,並於八月六日被送往科爾伯特學院。斯萊德關掉電腦,儘管從未曾謀面,但他滿心期待著傳奇人物史蒂芬?卡彭特的鑑定報告。

  他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倫敦的下午六點鐘,在加勒比海是下午一點鐘。他用了一個小時時間,試圖通過利-特拉弗斯的手機或他船上的無線電聯繫上他,但一直發現自己是在與別人通話。最後,他放棄了,轉而去赴與瑪麗娜的幽會。

  八月十八日,一個身穿科爾伯特學院防塵罩衣的矮個子搬運工穿過達西大廈正門,來到前台邊。他攜帶著一幅用氣泡布包裝著的小油畫。

  「早上好,親愛的,科爾伯特學院按計劃送貨來了。」

  櫃檯後面的年輕女士被搞得一頭霧水。送貨員從衣服口袋裡取出一張紙條,看了一下。

  「達西儲存編號『F 608』。」他念道。女士豁然開朗,她在身後的電腦鍵盤上輸入號碼。

  「等一下。」她說。查閱電腦後她得知,這件物品已經提離儲存倉庫,送去讓科爾伯特學院作鑑定了,下指令的是正在度假的英國當代和維多利亞時代藝術品部門主管。現在,物品送回來了。她打電話叫來自己單位的搬運工。

  在她簽收了科爾伯特學院送貨人的回執單後,這幅有防護包裝的油畫回到了儲存處。

  特魯平頓?戈爾走上外面熱烘烘的人行道,心裡想道:「假如我在那棟樓里再待下去,我就要付他們房租了。」

  八月二十日,史蒂芬?卡彭特教授的鑑定報告以創紀錄的速度,抵達了佩里格林?斯萊德位於漢普郡的莊園。佩里格林?斯萊德在泳池裡暢遊一番後,在吃早飯時收到了這封信件。讀信時,他那盤雞蛋變涼了,咖啡的表面也結了一層膜。這封信件說:

  親愛的斯萊德先生:

  我敢肯定,你在眼下一定知道了,在艾倫?利-特拉弗斯出發去度假之前,曾請我鑑定一幅維多利亞後期的小油畫。

  我不得不說,這項任務原來非常具有挑戰性,而且最終結果令人相當振奮。

  這幅標題為《獵袋》的圖畫,粗看之下,似乎相當醜陋、缺乏優點,大約是一百年前某位業餘庸才的塗鴉之作。但畫作的木板引起了艾倫的注意,因此我也對其重視了起來。

  我把木板從其維多利亞時期的框子中取出,潛心研究了一番。毫無疑問,它是楊木,而且相當陳舊。在它的邊緣,我發現了古代乳香脂或膠水的痕跡,這表明,它很可能是一塊碎片,是一幅比這大得多的畫作——比如祭壇畫——鋸開之後的其中一部分。

  我從木板後面取了一點小碎片,以測定其年代和可能的原產地。你也知道,樹木年代學不適用於楊樹,因為這種樹與橡樹不同,它沒有能顯示所經歷的歲月的年輪。然而,現代科學還有其他方法可對其進行測定。

  我已經可以證明,這片木頭與十五和十六世紀那些義大利的木材相一致。用分光顯微鏡進一步觀察後,發現了鋸木工使用的十字鋸鋒口留下的微小裂口和切口。鋸條鋒口上的一處細微的不規則狀態,和在該時代、該地區其他作品上所發現的痕跡相一致,這也與十五和十六世紀的義大利作品有共同之處。

  兩隻死鷓鴣和一支霰彈槍的這幅維多利亞時期作品,毫無疑問是在更早時期的畫作之上創作的。我從顏料中取了一小片,測定了其下面的顏料不是油,而是蛋彩。

  從蛋彩中取下更微小的一塊後,我對它進行光譜分析,發現了其中有那個時期的若干位大師們使用的混合調料。最後,我對這幅畫進行了X射線掃描,搞清楚了下面到底是什麼。

  底下是一幅用蛋彩調和顏料繪製的油畫,由於那個不知名的維多利亞時期破壞者的厚重塗抹,使底下的油畫無法更清晰地呈現。

  遠景是那個時期的一處鄉間風景,包括幾座平緩的山丘和一座獨立的鐘樓。中景似乎有一條從淺淺的山谷中延伸出來的土路。

  近景只有一個孤單的身影,顯然是可在《聖經》中找到的那一類,眼睛直直地盯著觀賞者。

  我無法給出該作品的確切作者,但你現在手頭上所擁有的被遺漏的傑作,也許正是契馬布埃[21]、杜喬或者喬托那個時代、那個地方的作品。

  你誠摯的,

  史蒂芬?卡彭特

  佩里格林?斯萊德呆坐著,信件攤放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契馬布埃……噢,天哪。杜喬……耶穌哭了。喬托……糟糕。

  他左眼附近的那個部位又因為神經性痙攣而開始跳動。他用一根手指去按住那裡。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想起蘇富比拍賣行最近的兩項發現(對他都是相當程度的打擊)。在蘇福克海岸的一個莊園內,他們的估價師在一隻舊衣櫥里發現了一塊木板,認出它出自一位名家之手。那結果是契馬布埃的作品,是其中最稀有的,最後賣了幾百萬英鎊。

  就在近期,另一位蘇富比職員對霍華德古堡的內部進行了評估。在一個漏看的裝滿低檔畫作的文件夾里,他發現了一幅畫有一位雙手抱頭的悲痛婦女的作品,於是要求對此作出更專業的鑑定。這幅未曾引起注意的作品完成於三百年前,原來是由米開朗基羅創作的。詢問價格?八百萬英鎊。而現在,在偽裝成兩隻死鷓鴣的畫作之下,他似乎也擁有了無價之寶。

  顯然,再與雷吉?范肖聯手製造一次騙局是行不通了。把初級技術人員本尼?伊文思甩掉是一回事,艾倫?利-特拉弗斯則完全是另一種人。機場寄出的那封信,即便艾倫沒有留過副本,董事會還是會聽信他。不管怎麼說,再也不能用范肖了。藝術界不是那麼容易受騙上當的。

  但他想使、也能使自己出名並樹立信譽,還能讓達西大廈恢復往日的榮耀。如果這都不值一份六位數的聖誕獎勵,那就沒有東西可以比得上了。不到一個鐘頭,他已洗漱完畢、穿戴整齊,坐進賓利跑車向倫敦疾駛而去了。

  畫作儲藏室里空無一人,他得以靜下心來慢慢找,直到他找到那份標號為「F 608」的物品。透過氣泡布包裝,他依稀能夠分辨出掛在一隻鉤子上的兩隻死鷓鴣的形狀。他把畫帶到自己的辦公室,作進一步檢查。

  在辦公室里注視著它時,他內心想:天哪,這實在是醜陋。但在它的下面……顯然,不能把它拿到大廳里去拍賣,應該先由達西大廈把它買下來,然後再「偶然」發現它。

  問題在於卡彭特教授,他是一位正直的人,肯定會把自己的報告留一份副本存檔備查。如果一位不幸的平民——即那幅塗鴉畫的原主人——在受到某位佩里格林?斯萊德的欺騙時,教授一定會憤怒到拍案而起。

  另一方面,教授也沒說藏在內層的畫肯定是一幅傑作,只不過是也許。沒有什麼法規禁止一家拍賣行搏一把。賭博有風險,沒有永遠的贏家。所以,考慮到其中還存在不確定性,如果他向畫作主人提供一個公平的價格……

  他在電腦里查詢賣主記錄,追查到了在薩福克郡薩德伯里的哈米什?麥克菲,還有一個地址。斯萊德寫了一封信,貼上郵票後寄出,願向那位悲慘的麥克菲支付五萬英鎊以購買他祖父那幅「最有趣」的作品。為使這事保密,他還附上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作為聯繫方式。他堅信那個傻瓜會同意,這樣他將親自把支票送往薩德伯里。

  兩天之後,他的電話響了。打電話的是一個操濃重蘇格蘭口音的人,而且聽起來,他深深地受到了冒犯。

  「我的祖父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斯萊德先生。他在世時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但梵谷那時候也一樣。如今的我相信,這個世界在見到他的作品時,會承認這位真正的天才。我不能接受你的報價,我要報出我自己的條件。我祖父的作品應該出現在下個月初你們的維多利亞時代傑作拍賣會上,不然我就把它撤回來,拿到克里斯蒂拍賣行去。」

  斯萊德放下電話時渾身顫抖。梵谷?那人有毛病嗎?但他別無選擇。維多利亞時代傑作拍賣會已定於九月八日舉行。目錄已經付印,再過兩天就印好了,要修改已經來不及了。可憐的鷓鴣畫作只能之後添加上去,這也不是不尋常。不過,他留有自己的信件副本和給麥克菲的報價,還把最近的那通電話錄了下來。以五萬英鎊的報價去使卡彭特教授讓步是遠遠不夠的,但達西董事會將最大程度地支持他去對付今後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指責。

  他不得不「為達西大廈」購買這幅畫作,那意味著,大廳里要有一位投標人,其一舉一動都要確切地按吩咐去做,但看上去又不能像是達西的高級職員。他打算用伯特倫,那是搬運工的頭頭,馬上就要退休了。工作了四十年,他絕對忠心耿耿,雖然有點愛拍馬屁,但足夠服從命令。

  在電話的另一頭,特魯平頓?戈爾已經放下聽筒,轉向本尼。

  「親愛的小伙子,你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五萬英鎊可是一筆巨款呢。」

  「相信我。」本尼說。他的語氣聽起來相當自信,但他其實每時每刻都在向憤世嫉俗的早期繪畫大師之神祈求:斯萊德會因為過於貪心而對正直誠實的卡彭特教授隱瞞自己的打算。

  到月底時,達西大廈所有的高級職員都返崗了。秋季主要拍賣會的準備工作已全面展開:九月八日的維多利亞時代傑作拍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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