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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侵占科威特

2024-10-09 03:57:50 作者: 弗·福賽斯

  從卡達至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阿布達比的主要公路上,一輛寬大的道奇越野車在疾駛著。空調保持著車內的涼爽,車載錄音機正在播放司機最愛聽的美國鄉村音樂,使人有回到家鄉的感覺。

  過了魯懷斯,汽車行駛在開闊的鄉間,左邊的大海在沙丘之間時隱時現,右邊是綿延幾百英里、直到佐法爾和印度洋的荒涼沙漠。

  梅貝拉?沃克坐在她丈夫旁邊,激動地注視著在正午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的黃褐色沙漠。雷?沃克的雙眼一直凝視著前方的道路。幹了一輩子石油的他對沙漠已經不覺得新鮮了。「見過一處,見了全部。」當他的妻子又一次對她眼前的奇景發出驚嘆時,他咕噥著說了一句。

  可是對於梅貝拉?沃克來說,這一切都很新奇,她享受著為期兩周的阿拉伯灣(以前曾叫波斯灣)之行的每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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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從北部的科威特開始,駕著公司借給他們的這輛越野車,朝南穿過卡夫吉和哈巴爾進入沙烏地阿拉伯,經過水堤路駛入巴林,然後折回下行,經卡達抵達阿聯。每到一處,雷?沃克都到公司的辦事處簡單「視察」一番——這是這趟旅行的表面理由;梅貝拉則帶上辦事處派的嚮導去遊覽當地的景色。她覺得自己非常勇敢,因為當她行走在狹窄的街巷裡時,只有一名白種男子相伴。其實她不知道,她在任何美國城市都不比海灣的阿拉伯地區更安全。

  這是她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離開美國出國旅行。她讚賞那些阿拉伯宮殿和清真寺尖塔;她對黃金市場陳列的無窮無盡的金飾品驚嘆不已;她敬畏老市區里在她身邊晃來晃去的黑膚色面孔和他們五顏六色的衣袍。

  她對每一處景色和每一個人都拍了照片,這樣回去後她就能向女士俱樂部的姐妹們展示她的見聞。她聽從了公司駐卡達辦事處代表的警告:要給生活在沙漠裡的阿拉伯人拍照時,如未得到對方同意一定要當心,因為有些人仍認為被人拍照會被攝走部分靈魂。

  她時常提醒自己,她是一個快樂的女人,有許多事值得她快樂。她高中一畢業,就與約會了兩年的固定男朋友結了婚。她發現自己嫁給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好男人。丈夫在當地的一家石油公司工作,隨著公司擴展,他一步一步得到提升,現在已經是副總裁了。

  他們在特爾薩郊外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在北卡羅來納州的大西洋與帕姆利科灣之間的哈特勒斯,另有一座沙灘別墅,供夏季度假用。婚後三十年來夫妻恩愛,有一個兒子。現在,由公司出錢讓他們去阿拉伯灣觀賞異域的風土人情。

  「這條路不錯。」當他們駛上一個山丘時她評論說。伸展在他們前方的瀝青路發出亮晶晶的微光。車內的溫度是七十五華氏度(約為24攝氏度),而外面沙漠裡的氣溫是一百度(約為38攝氏度)。

  「應該不錯,」她的丈夫咕噥著說,「是我們修建的。」

  「公司嗎?」

  「不。是山姆大叔,沒錯。」

  雷?沃克在轉述信息時,習慣加上「沒錯」兩個字。

  年近六十歲,雷?沃克即將過上退休生活,他可以領取豐厚的年金,並持有一些優績股。感恩戴德的公司支付一切費用,向他提供了一次為期兩周的旅行,讓他坐頭等艙去海灣地區「視察」各駐外機構工作。儘管他以前從未去過那些地方,他不得不承認他沒有像妻子那樣著迷,但為了她,他還是很高興。

  他個人打算在阿布達比或杜拜結束此行,然後登上經倫敦直飛美國班機的頭等艙。至少他可以買到一大杯冰鎮的百威啤酒,而用不著急急忙忙跑到公司的辦事處去喝了。他覺得,伊斯蘭教義對某些人來說很好,可是在科威特和沙烏地阿拉伯的最高級的賓館住過,並被告知他們絕對禁酒之後,他不免覺得禁止人在大熱天喝啤酒的宗教有點不可思議。

  他全身穿著沙漠地區石油人的裝束:長筒皮靴、牛仔褲、寬皮帶、襯衫和斯泰森草帽——其實他並不需要這樣打扮,因為他實際上是主管質量控制的化學工程師。

  他看了一眼裡程表,到阿布達比的岔路口還有八十英里。

  「我要方便一下,甜心。」他低聲說。

  「那好吧,你要小心,」梅貝拉警告說,「外面有蠍子呢。」

  「可是它們跳不了兩英尺高。」他說,忍不住對自己的玩笑哈哈大笑起來。那地方被一隻彈跳力很高的蠍子蜇一下——回去被單位里同事知道後會讓他們笑掉大牙的。

  「雷,真拿你這個人沒辦法。」梅貝拉說著也被逗笑了。沃克打了一下方向盤,把道奇越野車開到空曠的公路旁邊,車門打開時迎面撲來的熱浪如同是打開了鼓風爐門。他鑽出汽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儘量保持車內涼爽。

  當丈夫走向附近的沙丘去方便時,梅貝拉繼續坐在前排的旅客座上。她朝擋風玻璃望出去,輕輕地說了一聲:「噢,天哪,看那邊。」

  她伸手取來照相機,打開車門,慢慢地下了車。

  「雷,我給他拍照他會介意嗎?」

  「當心點,甜心。是誰呀?」

  一個貝都因人正站在她丈夫對面的馬路邊,看起來是從兩個沙丘之間走出來的。剛剛還沒影,此刻就在那裡了。梅貝拉站在汽車右前輪的擋泥板旁,手裡拿著相機,正舉棋不定。她丈夫轉過身來,拉上了褲襟的拉鏈。他盯著公路對面的那個人。

  「不知道呀,」他說,「估計不會介意。但不要太靠近,說不定他身上有跳蚤。我去把汽車發動起來。你快點拍,如果他惱怒了,你就跳上車。快點。」

  他爬上司機座,發動了汽車,同時也打開了空調。

  梅貝拉?沃克向前走了幾步,舉起手中的照相機。

  「我能給你拍一張照片嗎?」她問,「照相機?照片?咔嚓咔嚓?回家後放進相冊里?」

  那人只是站在那裡凝視著她。他那曾經是白色的罩袍沾滿了污漬和塵土,從雙肩下垂到他腳邊的沙土上。那條有紅白斑點的茶巾用一根兩股搓成的黑帶子繫著,盤在頭上。茶巾垂下來的一角被塞進了另一邊的太陽穴下,這樣把他的臉部從鼻樑以下全遮住了。在有斑點的茶巾之上,那雙黑眼睛凝視著她。前額上的一小片皮膚,還有那雙眼睛,在沙漠的反射下發出棕色的光澤。梅貝拉已經拍了許多照片,但還沒有一張這樣的:一個貝都因部族的遊牧民站在沙特廣袤的沙漠裡。

  她舉起了相機。那人沒有動。她對準視窗眯起一隻眼睛,把那人的身影放進長方形鏡框的中央,心裡盤算著,如果他追過來她能否及時跳上車。咔嚓。

  「非常感謝你。」她說。他還是沒有動。她倒退著走向汽車,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她記起來,《讀者文摘》有一次曾這麼忠告美國人,任何時候遇上不懂英語的人,要「保持笑容」。

  「甜心,快上車!」她的丈夫喊道。

  「沒事,我認為他沒發火。」她說,一邊拉開了車門。

  在她拍照時,車上的錄音帶已經播放完了。這時電台廣播插了進來。雷?沃克伸出手把她拉進車內。汽車隨即駛離了路邊。

  那個阿拉伯人注視著他們離開,聳聳肩,走向沙丘後面。那裡停放著他那輛塗上沙漠偽裝的越野吉普車。幾秒鐘之後,他也朝著阿布達比的方向疾駛而去了。

  「幹嗎這麼著急?」梅貝拉?沃克抱怨說,「他不會來追擊我的。」

  「不是因為這個,甜心。」雷?沃克抿緊嘴唇,他是一個有控制力的人,能應付任何突發事件。「我們去阿布達比搭乘下一班飛機回國。今天上午伊拉克入侵了科威特,沒錯。他們隨時會抵達這裡。」

  這時候是一九九〇年八月二日,海灣時間上午十點鐘。

  十二小時之前,在薩夫灣的一個小型機場附近,伊拉克工程兵部隊的奧斯曼?巴德里上校在一輛T-72主戰坦克的履帶旁等待著,心情既緊張又激動。雖然當時他不可能知道,科威特戰役將在薩夫灣打響也將在薩夫灣結束。

  這個機場只有跑道,沒有地面建築。南北方向的主要公路就在機場外面通過。三天前巴德里上校就是沿著這條主要公路一直南下。那條路有一個岔口,往東可去巴斯拉,往西北可抵達巴格達。

  該公路朝南可一直到達五英里之外的科威特邊境站。從他站著的地方往南眺望,他可以看見燈火闌珊的賈赫拉,越過賈赫拉再往東,在小海灣的對面就是科威特市的燈光。

  他之所以激動,是因為為祖國效勞的時刻到來了。該是懲罰那些科威特賤民的時候了,為他們對伊拉克的所作所為,為不宣而戰的經濟戰,為伊拉克的金融損失,也為科威特人的驕傲自大。

  難道不是伊拉克在八年血戰中擋住了波斯的遊牧民族侵入海灣北部,才保住了科威特人的奢侈生活方式嗎?難道現在科威特人對伊拉克的回報,就是從他們共享的魯邁拉油田偷走他們應得份額之外的石油?是科威特在超額生產並壓低油價,難道現在還要伊拉克人去向他們搖尾乞憐?科威特這幫狗東西堅持要他們歸還在兩伊戰爭中借給伊拉克的一百五十億美元,難道伊拉克現在只能屈從嗎?

  不。與往常一樣,總統作出了英明的決策。歷史上,科威特是伊拉克的第十九個省份;一直是這樣,直至英國人於一九一三年在沙地上劃了那條該死的國境線,創建了世界上最富裕的酋長國。科威特將在今夜被收復,就在今夜。而他奧斯曼?巴德里,將是這項偉大事業的一分子。

  作為一名工程兵,他不會被派往最前線,但他將隨著他的舟橋部隊、推土機、推扒機和挖掘機緊跟其後,如果科威特人試圖阻擋,工程兵們將開出一條道路。空中偵察沒有發現任何障礙。沒有工事、沒有反坦克壕、沒有混凝土陷阱。但為防萬一,工程兵部隊將在奧斯曼?巴德里的指揮下,為共和國衛隊的坦克兵和機械化步兵開出一條前進的道路。

  距他站立的地方幾碼遠處有一座野戰指揮帳篷。此刻裡面擠滿了高級軍官。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們一邊俯身在作戰地圖上為進攻計劃作最後的調整,一邊等待著總統從巴格達發出最後的「開始」命令。

  巴德里上校已經向他的上司——伊拉克陸軍工程兵司令阿里?穆蘇里上將匯報過了。二月份巴德里被舉薦參加那項「特別任務」,為此他對將軍感激涕零。現在他向首長作出了保證,他的部隊已經整裝待發。

  當他站在那裡與穆蘇里上將交談時,另一名將軍走了過來。於是他被介紹給了裝甲兵司令阿卜杜拉?卡迪里上將。在遠處,他看見統帥精銳的共和國衛隊的薩蒂?圖馬?阿巴斯上將走進了帳篷。巴德里上校是忠誠的黨員、薩達姆?海珊的崇拜者,當他聽到卡迪里上將朝著阿巴斯的背影輕聲說了聲「小爬蟲」時,他感到非常迷惑不解。這怎麼可能呢?圖馬?阿巴斯不是薩達姆?海珊的一名親信嗎?不正是他贏得了關鍵的法奧戰役、並最終打敗了伊朗人而受到了嘉獎嗎?巴德里上校聽到過傳聞,說法奧戰役實際上是由現在已經消失了的馬哈爾?拉希德上將打勝的,不過他把這種說法自動排除出腦海了。

  現在,黑暗中他周圍全是共和國衛隊塔瓦庫爾那師和麥地那師的官兵。他的思緒回到二月份那個令人難忘的夜晚,當時穆蘇里上將命令他丟下庫拜項目的掃尾工程,立即到巴格達報導。他猜測他將接受新的任務。

  「總統要見你,」穆蘇里直截了當地說,「他會派人來找你。馬上搬到這裡的軍官營區,日夜待命。」

  巴德里上校抿緊了嘴唇。他做錯了什麼?還是說了什麼?他沒有不忠的言行,那是不可能的。是不是他遭到了誹謗?不,總統是不會派人來找那樣的人的。犯錯誤的人將被秘密警察局局長卡蒂布准將手下的行刑隊抓去教訓一頓。看到他一臉迷惘的樣子,穆蘇里上將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牙齒在濃黑的小鬍子下顯得格外白亮。許多高級軍官都蓄著小鬍子,以模仿薩達姆?海珊。

  「別擔心。他要交給你一項任務,一項特別任務。」

  果然,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巴德里就被召喚到了軍官營房的前廳里,一輛長長的黑色公務車已經在等候他了,車內坐著總統衛隊的兩名衛兵。他被迅速帶往總統府,接受他一生中最驚險也最重要的會見。

  當時,總統府坐落在金迪街與七月十四日街的轉角上,靠近同名的那座大橋。兩者都是為了紀念一九六八年七月份那兩次政變中的第一次。那兩次政變使復興黨上台執政,同時結束了軍人統治。巴德里被引到了一間接待室,在那裡等了兩個小時。他被徹底搜了兩次身,然後才被領去參見總統。

  他身邊的衛兵一停下腳步,他也停下,把兩個腳跟一碰,「啪」的一聲敬了一個軍禮。過了三秒鐘他才放下手,摘去他的貝雷帽,把它夾在左臂之下,然後他保持著立正的姿勢。

  「那麼你就是馬斯基洛夫卡的天才學員嘍?」

  他已經被告知不要去看總統的臉,但在被提問時,他還是忍不住看了。薩達姆?海珊此刻心情頗佳。他面前的年輕人流露著熱愛和羨慕的眼光。好,沒什麼可怕的。總統斟酌著詞句,把他的要求告訴了這位工程師。巴德里的胸中湧上了一股自豪和感激的暖流。

  在此後的五個月里,他按進度要求努力工作,最後提前完成了任務。他有總統答應給他的全部設施。每一件設備、每一個人都歸他調配使用。如果他需要更多水泥或鋼材,他只要打卡米爾的私人電話號碼,總統的女婿就會立即從工業部把物資調撥過來。如果他需要更多的勞動力,成百上千的勞工就會到達,都是訂有契約的朝鮮人和越南人。那年夏天,這些勞工白天劈山、挖土,晚上就睡在山谷下面殘破的臨時房子裡。後來他們被帶走了,他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除了苦力,沒人從那條道路進來過。這條最終要被抹去的唯一的土路,專供卡車運來鋼材、貨物以及混凝土攪拌機。除了卡車司機,其他每一個人都是搭乘蘇制米爾直升機進來的,而且在他們抵達後才被允許摘去眼罩,在離開時又得戴上。不光是伊拉克平民如此,最高級別官員們也是同樣。

  乘直升機從空中對山區考察數天後,巴德里親自選定了該地點。它位於比基夫利更北更深的傑巴爾哈姆利的高山上。基夫利處於通往蘇萊馬尼耶的路上,從那裡開始,哈姆利山脈由小山丘漸漸變成崇山峻岭。

  他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時,只在工地上隨便打個盹。他把巨大的工作量壓到部下的肩上,對他們採取了威嚇加哄騙的軟硬兼施的手段,及發放獎金的刺激機制,最後工程於七月底前竣工了。隨後,所有工作過的痕跡都被抹去;每一塊磚頭,每一片混凝土塊,每一片在陽光下可能會發光的金屬,在岩石上留下的每一處刮擦,都被清除掉了。

  三個衛兵村也完工了,村里養起了羊群。最後,那條唯一的土路也被抹掉了,被推土機碾成碎石又被推到了下面的峽谷里。那三條山谷和遭受過破壞的山坡,被恢復成與原先幾乎一模一樣。

  他,工程兵上校奧斯曼?巴德里,古城尼尼微和泰雷建築技術的繼承人,蘇聯建築大師斯特潘諾夫的得意門生,擅長偽裝工程——把某項工程完全掩蓋起來或偽裝成其他工程,為薩達姆?海珊建成了那個「喀拉」要塞。沒人能看到它,沒人知道它在哪裡。

  在工程結束前,巴德里親眼目睹了大炮的組裝者和科學家們,建起了一門令人敬畏的加農炮,其炮筒似乎能觸到天上的星星。

  全部完工後他們離開了,只有警備隊留了下來。警備隊將留居在那裡,沒人能再出去。那些必須進出此處的人則由直升機載運。直升機不許著陸,只能在那座山外邊的一塊草地上空盤旋。極少數幾個抵達過又離開的人,都被蒙上了眼睛。那些飛行員和機組人員被封閉在一個空軍基地里,既不許會客,也不許打電話。最後一批野草種子撒下了,最後一批灌木種下了,喀拉要塞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那裡。

  巴德里並不知道,實際上那些坐卡車進來的工人最後又被卡車拉走,然後轉移到了車窗封黑的大客車。載運三千名亞洲工人的大客車到了遠處的一個山谷後,衛兵迅速跑開。雷管起爆,整塊山體滑下來,把所有的客車永久性地埋在了裡面。然後那些衛兵又被其他衛兵槍殺了。他們都已經看見了喀拉。

  巴德里的遐想被指揮帳篷里爆發出來的喊聲打斷了。命令迅速在整裝待命的戰士中傳開,進攻開始了。

  工程兵上校趕緊跑向自己的卡車,坐到駕駛室的旅客座上。他的司機「轟」的一聲發動了汽車。他們準備就緒的同時,承擔入侵尖刀任務的共和國衛隊兩個坦克師發動了戰車,頓時空中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噪音,然後蘇制T-72坦克群隆隆響著離開機場,駛上了去科威特的道路。

  坦克部隊長驅直入,他後來這麼告訴他在空軍當上校飛行員的哥哥。那個倒霉的邊防警察崗亭被掀翻後又被碾得粉碎。凌晨兩點鐘,坦克縱隊已經越過國境線朝南滾滾而去。如果說科威特人以為這支名列世界前四強的陸軍只是衝到穆塔拉山口來耀武揚威,直至科威特同意伊拉克總統的要求的話,那麼他們猜錯了;如果說西方認為這支軍隊是去奪取朝思暮想的瓦爾巴島和布比延島,以使伊拉克獲得它垂涎已久的進出海灣的門戶的話,那麼他們也是搭錯了脈。來自巴格達的命令是:占領全境。

  黎明前,在科威特市北部的科威特石油城賈赫拉發生了一場坦克戰。入侵前一星期為避免惹惱伊拉克人而留在後方的科威特唯一一支裝甲旅趕赴北方倉促應戰。

  戰鬥是一邊倒的。只配做生意和搞石油的科威特人打得很艱苦、很頑強。他們把伊拉克共和國衛隊的精銳部隊拖住了一個小時,使在南方艾哈馬迪空軍基地的天鷹戰鬥機和幻影戰鬥機得以升空,但科威特人根本沒有可能獲勝。龐大的蘇制T-72坦克把科威特人的較小型T-55坦克炸成了碎片。最後,守軍損失了二十輛坦克後撤退了。

  奧斯曼?巴德里在一英里後面觀察著伊軍的龐然大物在硝煙瀰漫中左衝右突,噴射出猛烈的炮火,火光映紅了伊朗上空的天際。他不知道,塔瓦庫爾那師和麥地那師的這些坦克,有一天會被英、美的挑戰者和亞布拉姆斯坦克炸得粉身碎骨。

  黎明時,第一批先頭部隊進入了科威特市的西北郊,然後兵分四路占領了該地區進出市區的四條公路:海岸邊的阿布達比路,格拉納達與安達魯斯郊區間的賈赫拉路,以及再往南的第五號和第六號繞城公路。分兵後,四支分遣隊向著科威特市區進發。

  巴德里上校幾乎沒有用武之地。沒有壕溝需要他的推土機去填平;沒有障礙需要炸藥去炸掉;沒有水泥樁柱需要推扒機去扒倒。只有一次他差點兒丟了命。

  當伊軍穿過蘇萊比卡滾滾而去時,一架孤獨的天鷹戰鬥機從太陽底下鑽出來,瞄準他前面的一輛坦克發射了四枚空對地火箭。那坦克猛跳了一下,損失一條履帶後燃燒起來。極度驚慌的坦克手從炮塔里鑽出來逃命。天鷹盤旋一圈後又飛回來了,準備打擊尾隨著的卡車,機鼻首吐出一長溜火舌。巴德里看見他身前的瀝青路面爆裂開來,他猛地推開車門跳了下去,而他那大呼小叫的司機駕車竄入了路邊的溝里,車翻了個四輪朝天。

  沒有人受傷,但巴德里怒氣衝天。冒失鬼。後來他坐另一輛卡車繼續行進。

  兩個作戰師帶著裝甲兵、炮兵和機械化步兵開進了科威特市中心。一整天都發生著零星的戰鬥。在國防部大樓,一些科威特軍官把他們自己關在樓內,試圖用他們在大樓里找到的一些輕武器對付入侵者。

  一名伊拉克軍官趾高氣揚地向他們指出,如果他用坦克炮開火,那麼他們全都死定了。少數幾個科威特抵抗者在投降之前與他發生了火力爭執,其餘的脫下軍裝換上袍子從後門溜走了。其中一人後來成為科威特抵抗運動的領導人。

  主要的抵抗發生在埃米爾[3]薩巴赫的住宅,儘管他本人和家人早已南下逃到沙烏地阿拉伯避難去了。抵抗被粉碎了。

  日落時分,奧斯曼?巴德里上校站在科威特市阿拉伯灣大街上,背對城市北角的大海,凝視著達斯曼宮的門面。有幾個伊拉克士兵已經進入宮內,不時有人攜帶著從牆上摘下來的貴重藝術品走出來,跨過台階上和草坪上的屍體,把戰利品放進卡車。

  他也想去拿幾件,作為貴重禮品送給他的父親,讓老頭子掛在卡迪西亞的家中,但他腦海里的某種思想拉住了他:那是多年前他在巴格達那所英語學校受到的品質教育,還有他父親與英國人馬丁的友誼,及父親對英國的崇拜。

  「搶劫就是偷竊,孩子們,而偷竊是不對的。《聖經》和《古蘭經》都禁止偷搶。所以不要去偷搶。」

  時至今天他仍清晰地記得,由英國人創辦管理的塔西西亞基礎預科學校里,校長哈特利先生向英國學生和伊拉克學生講的課。

  自加入復興黨之後,他不知道與父親辯論了多少次。他的觀點是,英國人一直是帝國主義侵略者,把阿拉伯人奴役了幾個世紀,為的是攫取自己的利益。

  他父親已經有七十歲了,奧斯曼和哥哥是父親第二次結婚後出生的。對於他的這個觀點,他的父親總是笑著說:「也許他們是外國人,是異教徒,但他們有禮貌,做事有準則,兒子。你們的薩達姆?海珊先生有什麼準則?」

  要使老頭子那頑固不化的腦袋接受黨對伊拉克是何等重要,以及黨的領袖如何能為伊拉克帶來光榮和勝利這個道理實在太困難了。最後他停止了爭論,免得他父親說出總統的壞話,而這種話如果被鄰居聽到會使他們全家遇上麻煩。在這一點上他不能同意他的父親,但他還是很愛他。

  所以,因為二十五年前一位校長的教導,巴德里上校現在站在後面,沒有加入對達斯曼宮的搶掠,雖然他認為這是他的先輩們留下的遺產,而英國人全都是笨蛋。

  至少塔西西亞學校教他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這是非常有用的。就是因為這門語言,使他能與斯特潘諾夫上校進行流暢的交流。斯特潘諾夫長時間來一直是蘇聯軍事顧問團的一名高級工程師,冷戰結束後才返回莫斯科。

  奧斯曼?巴德里時年三十五歲。而一九九〇年被證明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年份。後來他這麼告訴他的哥哥:「我就站在那裡,背對海灣面朝達斯曼宮,心裡想著,『先知啊,我們勝利了。我們終於拿下了科威特。而且是在一天之內。』就那樣結束了。」

  他錯了。後來發生的事情表明,那僅僅是開始。

  用雷?沃克自己的話來形容,他們屁滾尿流地跑進阿布達比機場,用拳頭捶著售票櫃檯,堅持要買下一班機票回美國。而當時他的一些同胞正在度過一個不眠之夜。

  在七個時區之外的華盛頓,國家安全委員會委員們徹夜未眠。以前他們都要親自到白宮地下室的戰情室出席會議,現在,新技術使得他們能在各自不同的地方參加電視電話會議。

  頭天晚上,華盛頓時間還是八月一日,早先發來的報告顯示,沿科威特北部的國境線上有開火現象。這並不出人意料。幾天來,在海灣北部上空遨遊的碩大的KH-11人造衛星發來照片,向華盛頓傳送了比美國駐科威特大使館更為詳盡的情報,表明伊拉克部隊正在集結。問題是,薩達姆?海珊想幹什麼?想恫嚇還是想入侵?

  各種問詢在前一天就已經鋪天蓋地地壓向了在蘭利的中央情報局,但中情局也無能為力,只能根據國家偵察辦公室收集到的衛星照片,提供一些含糊其詞的分析,以及那些早已為國務院中東司所熟知的政治見解。

  「這種東西連白痴都能搞得出來,」國家安全委員會主席布倫特?斯考克羅夫特不滿地說,「我們在伊拉克統治集團內部有人嗎?」

  答案是一聲遺憾的「沒有」。而且這個問題將在後來的幾個月中被重複提及。

  這個難題的答案在晚上十點前出來了。這時候布希總統上了床,再也不接聽斯考克羅夫特的電話了。在海灣,天已經破曉,伊拉克的坦克部隊已經越過賈赫拉,進入了科威特市的西北郊。

  與會者後來回憶起來,這個夜晚真是非同尋常。參加電視會議的共有八個人,分別代表國家安全委員會、財政部、國務院、中央情報局、參謀長聯席會議和五角大樓。會議下達了一連串命令,並得到了執行。在倫敦,匆忙召集起來的內閣危機處理委員會會議,也發出了類似的命令。倫敦與華盛頓相隔五個小時,但與海灣只相差兩個小時。

  兩國政府凍結了伊拉克在國外的資金,在徵得科威特駐華盛頓和倫敦的大使同意之後,也凍結了科威特的所有財產,以免任何新上台的伊拉克傀儡政府伸手去拿那些資金。總共凍結了數千億石油美元。

  布希總統在八月二日凌晨四點四十五分被喚醒,簽發了那些文件。在倫敦,瑪格麗特?柴契爾早已起床,並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在坐飛機赴美國前,她也已經簽妥了相同的文件。

  另一個主要步驟是,提請在紐約的聯合國安理會譴責入侵,並敦促伊拉克立即撤軍。這就是安理會第660號決議,是在同一天凌晨四點四十分簽發的。

  黎明時分,電視會議結束了,與會者有兩小時的時間可以回家去梳洗一下,刮刮臉,換件衣服,再回到白宮,參加上午八點鐘由國家安全委員會召集的、由布希總統親自主持的全會。

  全會新加入的人有,國防部的理察?切尼,財政部的尼古拉斯?布雷迪,和司法部長理察?索恩伯格。鮑勃?金米特繼續代表國務院出席會議,因為國務卿詹姆斯?貝克和助理國務卿勞倫斯?伊格爾伯格都不在市里。

  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科林?鮑威爾從佛羅里達回來了,並帶來了負責中央軍區的諾曼?施瓦茨科普夫上將。後者身材高大、粗壯,他的情況在後文中會有更多介紹。在他們進入會議室時,施瓦茨科普夫走在鮑威爾上將的身旁。

  喬治?布希於上午九點十五分離開了會議,這時候雷和梅貝拉?沃克已經千恩萬謝地登上飛機,正掠過沙烏地阿拉伯上空朝西北方向的家鄉安全飛去。總統在白宮南草坪坐上一架直升機飛到安德魯斯空軍基地,然後換乘「空軍一號」專機飛赴科羅拉多州的阿斯彭。根據日程安排,他要作一個關於美國防務需求的演講。現在看來,這個題材很合適,但這一天比預見的要忙得多。

  在空中他接聽了約旦國王海珊打來的一個電話。約旦是伊拉克旁邊躲在陰影中的一個君主立憲制小國家。此刻哈希米特國王在開羅,正與埃及總統霍斯尼?穆巴拉克會面。

  海珊國王強烈要求美國給阿拉伯國家幾天時間,去努力和平解決這次爭端。他本人建議召開一次四國會議,由穆巴拉克總統、他本人和薩達姆?海珊參加,並由沙烏地阿拉伯法赫德國王陛下作為會議的主席。他滿懷信心地說,他們能在會上說服伊拉克獨裁者從科威特撤軍。但他需要三天、也許四天時間,而且與會國不要公開譴責伊拉克。

  布希總統告訴他:「行,聽你的。」這位不幸的總統說這話時還沒有見到從倫敦來的柴契爾夫人。她在阿斯彭等他。他們那天晚上會面了。

  鐵娘子很快就明白,她的好朋友又要開始動搖了。在之後的兩個小時裡,她的唇槍舌劍讓美國總統簡直難以招架。

  「不行。不能讓他做了壞事就這麼算了,喬治。」

  面對那雙一閃一閃的藍眼睛,聽到空調的氣流吹拂過來的堅定語調,喬治?布希承認,這也不是美國的意圖。他的親信後來發覺,讓他擔憂的與其說是薩達姆?海珊的大炮和坦克,倒不如說是柴契爾夫人那隻使人氣餒的手提包。

  八月三日,美國與埃及進行了秘密協商。穆巴拉克總統被提醒,他的武裝力量是如何地依賴於美國;埃及欠下了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會多少錢;以及美國給了他多少援助。八月四日,埃及政府發表了一份公開聲明,譴責薩達姆?海珊的侵略行徑。

  讓約旦國王沮喪的是,伊拉克暴君斷然拒絕赴吉達,坐到霍斯尼?穆巴拉克的身旁參加由法赫德國王主持的會議。這倒也不意外。

  對沙烏地阿拉伯國王來說,這是對素以彬彬有禮著稱的阿拉伯文化的公然怠慢。法赫德國王是一個極有政治頭腦、相當通情達理的人,他感到很不高興。

  這是吉達會議未能召開的兩個因素之一。另一個因素是沙特的君主看到了美國人從太空中拍攝的照片。照片證明,伊拉克軍隊不但沒有停止前進,而且仍處於戰鬥狀態,並不斷向著科威特南方與沙特的國境線推進。

  伊拉克人真的膽敢越過國境入侵沙烏地阿拉伯嗎?砝碼在增加。沙烏地阿拉伯的石油儲量為世界第一。其次是科威特,按照目前的開採量,還有可開採一百多年的儲存量。第三位是伊拉克。吞併科威特後,薩達姆?海珊就能把排名倒過來了。再者,沙特百分之九十的油井和油田分布在王國東北端的達蘭、佐法爾、達曼和朱拜爾,以及這些港口的後方腹地。這個三角形正好處在伊拉克共和國衛隊作戰師的進軍道路上,而且照片證明還有更多的伊軍作戰師正在湧入科威特。

  八月六日,沙烏地阿拉伯王國正式請求美軍進入王國保衛其安全。

  當天,美軍第一批戰鬥轟炸機飛赴中東。「沙漠盾牌」行動開始了。

  哈桑?拉曼尼准將跳下他的公務轎車,踏上希爾頓賓館門前的台階。該賓館已經作為伊拉克安全部隊在被占科威特的總部。八月四日上午,當他推開玻璃門進入大堂時,他感到很有趣,因為希爾頓就在美國大使館的隔壁,兩者都在海邊,看出去是阿拉伯灣波光粼粼的湛藍的海水,景色美不勝收。

  從使館看出去的全部景色也僅限於此——因為在他的建議下,使館大樓已經立即被共和國衛隊包圍起來了,並將一直包圍著。他不能防止外國外交官從他們的領土上發電報給國內政府,他也沒有超級計算機去破解英國人和美國人使用的複雜密碼。但身為反間諜局局長他很清楚,美國外交人員如果被限制得只能從窗戶往外看,其實就沒有什麼令人感興趣的情報可往家裡發送了。

  對英美外交人員來說,剩下來的可能性就是通過電話,從那些仍逍遙在科威特的本國同胞們那裡收集情報了。這對拉曼尼又是一件頭等大事:要確保大使館的所有外線電話要麼切斷要麼被竊聽——竊聽更好些。但他手下的大部分得力幹將都在巴格達。

  他走進分配給反間局的套房,脫下制服,把它扔給了他的副官——副官剛剛給他扛上來兩大箱文件,大汗淋漓——走到窗前去看窗下的酒店泳池。待會兒游游泳倒是一個好主意,他想,然後他看見有兩名戰士正在那裡灌水瓶,另有兩名在往那裡撒尿。他嘆了一口氣。

  三十七歲的拉曼尼是一個整潔、英俊的男人,臉颳得光光的——他不喜歡蓄薩達姆?海珊那樣的小鬍子。他就是他,有自知之明,靠的是工作出色而不是政治影響;他是那幫靠政治發家的白痴們中間的技術專家。

  他的外國朋友問他,為什麼你要為這個政權效勞?通常是在拉希德賓館的酒吧,或在更隱秘的地方,他把那些外國人灌得半醉時他們會問。他能夠與他們混在一起是因為工作的需要。但每次他都能保持清醒。他並不由於宗教而反對飲酒,他會點個金湯力(一種雞尾酒),但他讓酒吧侍者給他上的實際上是湯力水(無酒精的汽水)。

  此時,他會對這個提問笑笑,聳聳肩回答說:我是一個伊拉克人,並為此而感到自豪。你們讓我去為哪一個政府服務呢?

  私下裡,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為一個打心底里討厭的政權服務。如果確實有某種愛國情懷,那也是來自於對他的國家、人民尤其是普通老百姓的真實感情——而復興黨早就不再代表普通老百姓的利益了。

  但主要原因是他想有所作為。對於他這一代伊拉克人來說,選擇並不多。他可以反對這個政權,繼之離開祖國移居國外,躲開秘密警察的追捕,靠阿拉伯語-英語翻譯工作掙得一口飯吃。

  他也可以留在伊拉克。

  那樣的話就有三種選擇。繼續反對這個政權,直至在秘密警察局局長奧馬爾?卡蒂布的刑訊室里結束生命;或者當一個自由職業的工商經營者,在一個系統性走下坡路的經濟體中苦苦掙扎;或者對那些白痴言聽計從,保持微笑,靠自己的聰明才智一步一步地得到提升。

  他認為最後一種選擇沒有什麼不好。像萊因哈德?蓋倫那樣,先是為希特勒效勞,繼之為美國人、西德人服務;像馬庫斯?沃爾夫那樣,為東德工作,但不相信他們說的話。他是一位象棋大師,他為遊戲而活著,為間諜與反間諜的陰謀活動而活著。伊拉克只是他的人生棋盤。他知道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專家也明白這一點。

  哈桑?拉曼尼從窗邊走回來,坐到書桌後面的椅子裡開始寫筆記。即使科威特能成為第十九個省,他也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他的第一個問題是,他不知道薩達姆?海珊打算在科威特待多久。他懷疑其本人也不一定知道。如果伊拉克要撤軍,那麼沒有必要展開一場大規模的反間諜活動去封堵所有漏洞。

  私下裡,他相信薩達姆其實能夠逃脫處罰。但這需要認真布局,走對每一步,說對每一句話。第一個陰謀是必須參加明天在吉達的會議,去奉承法赫德國王,穩住他,讓他宣稱伊拉克無非是想要一個公正的條約,對石油,海灣進出門戶,那筆巨額貸款討個說法。這種方法,可以把整個事情圈在阿拉伯人範圍之內,不讓美英插進來。薩達姆就可以依照阿拉伯人的事情應由阿拉伯人自己處理的原則,一直瞞騙下去。

  西方的注意力會有幾個星期的時間差,他們聽夠了這種話,就會把這件事讓四位阿拉伯人——兩位國王和兩位總統去處理。只要石油能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把他們浸泡在其中,他們就高興了。除非科威特遭到野蠻的強暴,媒體也會扔掉這個議題,流亡在沙烏地阿拉伯某地的薩巴赫政權會被人們淡忘,科威特人會習慣在新政府領導下的生活,而撤出科威特的會議會咬文嚼字地拖上十年的時間,直至失去其重要性。

  事情可以這麼做,但需要適當的手法。希特勒的手法——「我只尋求公正的和平解決。這絕對是我的最後一次領土要求。」沙特國王法赫德會中計的——沒有誰對科威特人存有特殊好感,更不用說對薩巴赫這個貪圖安逸的人了。法赫德國王和海珊國王會扔掉他們的,就像一九三八年張伯倫扔掉捷克人那樣。

  麻煩在於,儘管薩達姆有許多小聰明——要不然他也活不到現在——但在戰略上和外交上,他卻是一個扮演滑稽角色的小丑。哈桑?拉曼尼估算,總統會在某方面把事情搞砸的——他既不想撤兵,也不願繼續進軍去奪取沙特的油田,這樣能給西方世界造成一個既成事實,使得西方也束手無策,除非摧毀油田,影響一代人的繁榮。

  「西方」指的是美國人,還有與其站在一起的英國人,都是盎格魯-撒克遜人。他知道盎格魯-撒克遜人。在哈特利校長的塔西西亞預科學校的五年間,他學會了完美的英語,懂得了英國風俗,也明白了盎格魯-撒克遜人事先不給警告狠揍你一拳的習慣。

  他摸了摸多年前曾遭過這麼一拳的下巴,不禁哈哈地笑出聲來。在房間的另一頭,他的副官嚇了一跳。該死的麥克?馬丁,你現在在哪裡呀?

  哈桑?拉曼尼,這位聰明、有文化、有知識、有自制力、出身大都市、為一幫歹徒組成的政權服務的上層社會精英,開始埋頭工作。工作量很大。值此八月份之際,在科威特共有一百八十萬人口,其中只有六十萬是科威特人。另有六十萬是巴勒斯坦人,這當中有些人忠於科威特;有些人站在伊拉克一邊——巴解組織已經這麼做了;而大多數巴勒斯坦人將俯首稱臣。然後是三十萬埃及人,其中有些無疑是為開羅工作的,現在等於是在為華盛頓或倫敦工作。還有二十五萬巴基斯坦人、印度人、孟加拉人和菲律賓人,主要是藍領工人或私家傭人。身為伊拉克人,他相信科威特人什麼事情也幹不了,即使是屁股被跳蚤叮了一下,也非得呼喚外國傭人給自己搔癢不可。

  最後,還有五萬名第一世界的公民——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西班牙人、瑞典人、丹麥人等等。而他的工作就是要打擊外國人的諜報活動。他為以前使用信使和電話搞情報的日子嘆了一口氣……作為反間局局長,他可以關閉邊境和切斷電話線。但當今世界連傻瓜都能通過人造衛星,用行動電話或計算機的數據機與加利福尼亞通話。很難截取或追蹤源頭,除非使用最先進的設備,而這恰恰是他所沒有的。

  他知道他無法控制難民潮湧出國境,信息隨之外流。他也無法改變頭頂上美國衛星的軌跡,他懷疑現在美國的所有間諜衛星都已經重新調整了軌道,每隔幾分鐘就會經過科威特和伊拉克上空。(這點讓他估算對了。)

  試圖去做不可能的事情是沒有意義的,儘管他不得不裝作已經嘗試過了。他工作的主要目標是防止惡意阻攔、暗殺伊拉克士兵,或損毀伊軍的裝備,還有防止科威特人形成有組織的抵抗運動。他必須防止外援——無論是人員、技術或裝備——跟任何抵抗運動接上頭。

  這樣他必然會遇到他的老競爭對手——秘密警察局,該機構就設在他下面兩層的房間裡。那天早上他已經獲悉,卡蒂布局長任命沙巴維那個惡棍為秘密警察局科威特分局局長。科威特游擊隊員一旦落到他們手裡,會發出像國內持不同政見者那樣的尖叫聲。因此他,拉曼尼,將把目標對準外國人。那是他的工作範疇。

  倫敦。那天上午臨近中午時分,在戈華街外邊的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特里?馬丁博士講完課,回到了高級教師的辦公室。在門口,他遇上了瑪貝爾——阿拉伯學教研組的女秘書。

  「噢,馬丁博士,你有一張條子。」

  她支起膝蓋,把公文包擱到花呢裙子上,在包里翻了幾下,取出一張紙條。

  「這位先生打電話找你。他說事情比較急,希望你能回電。」

  走進辦公室,馬丁放下講義拿起牆上的付費電話。鈴聲響了兩下,有人來接聽了,一個女性清脆的聲音重複了一下自己的號碼。沒有報出單位名稱,只是號碼。

  「史蒂夫?萊恩先生在嗎?」

  「請問您貴姓?」

  「呃……馬丁博士。特里?馬丁。他打電話找過我。」

  「哦,是的,馬丁博士。請你稍等一下好嗎?」

  馬丁皺了皺眉頭。這個女人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要打這個電話。他一生中可從來不認識任何叫史蒂夫?萊恩的人。

  電話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是史蒂夫?萊恩。你真好,這麼快就回電了。不久前我們在戰略研究所曾見過面。就是你作了關於伊拉克軍火採購機器的學術報告之後。不知你中飯是怎麼安排的?」

  這個萊恩,不管他是誰,採用了既有點躊躇同時又有說服力的自我表述,讓人很難回絕。

  「今天嗎?現在嗎?」

  「除非你另有安排。怎麼樣?」

  「去食堂吃三明治。」馬丁說。

  「能否請你到司各特餐館吃時鮮的比目魚?行嗎?你肯定知道那家餐館,在蒙特街。」

  馬丁聽說過司各特,那是倫敦最好最貴的海鮮館之一。坐計程車需二十分鐘,現在是十二點半。而他喜歡吃海鮮。司各特不是他這種做學問的人消費得起的地方。這位萊恩先生是否知道這些情況?

  「你確實是在戰略研究所工作嗎?」他問。

  「吃飯時再解釋吧,博士。那就一點鐘,我等你。」電話掛斷了。

  當馬丁進入那家餐廳時,領班服務員親自迎上前來。

  「馬丁博士嗎?萊恩先生在桌子旁等著你。請跟我來。」

  這是位於角落裡的一張安靜的桌子,相當隱蔽。談話不會被別人聽到。萊恩——此時馬丁明白以前肯定沒有見過這人——起身與他打招呼。這人骨瘦如柴,頭髮有些灰白,穿著一套深色西服,打著一條樸素的領帶。他把客人引到一個座位旁,朝著一瓶放在冰桶里的葡萄酒做了一下手勢,並揚起了一條眉毛。馬丁點點頭。

  「你不是研究所的,對吧,萊恩先生?」

  萊恩絲毫沒有狼狽的樣子。他注視著清澈涼爽的液體倒入酒杯。服務員在留給他們每人一份菜單之後走開了。他向客人舉起了手中的玻璃杯。

  「實際上是世紀大廈的。你介意嗎?」

  英國秘密情報局在世紀大廈辦公。這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大樓,位於泰晤士河南岸的大象城堡與老肯特路之間。這不是一棟新樓,外觀與其所擔當的任務並不相配。其內部複雜得像是一個迷宮,來訪的客人其實根本用不著進行安全檢查,因為要不了一分鐘他們就會在裡面迷路,最後非大聲呼救不可。

  「不,只是感興趣。」馬丁說。

  「確切地說,感興趣的應該是我們。我著迷於你的研究領域。我正在努力向你學習,可我研究得沒你那麼詳盡。」

  「我覺得這話令人難以置信。」馬丁說,但他挺受用。一個學者聽到別人表達仰慕之情,總是會很高興的。

  「沒錯,」萊恩堅持著,「來兩份比目魚吧?好的。我真希望我已經讀過你在戰略研究所、聯合情報所和查塔姆研究所發表過的所有論文。當然還有在《倖存》雜誌上的那兩篇文章。」

  儘管馬丁博士只是一位三十五歲的年輕學者,但在過去的五年裡,戰略研究所、聯合情報研究所等機構,因為廣泛研究外事之需,越來越頻繁地邀請他為他們作學術報告。《倖存》是戰略研究所辦的一份雜誌,每期均會有二十五份寄到位於查爾斯國王大街的外交與大英國協事務部,其中五份再下發給世紀大廈。

  特里?馬丁之所以引起這些人的興趣,並不是因為他對中世紀美索不達米亞的淵博知識,而是由於他第二個研究領域。作為個人興趣,多年前他就開始研究中東地區的武裝力量。他去參加防務展覽會,結交武器製造商及他們的阿拉伯用戶。在這些方面,他那流利的阿拉伯語幫他認識了許多聯繫人。十年後,在這個本來用於消遣的第二專業領域,他成了百科全書,連一些高層專業人員也來認真地聽他講課,其中許多人被美國作家湯姆?克蘭西認為是北約和前華約防務設備的世界級專家。

  兩份比目魚端上桌來,他們開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八個星期之前,當時還是世紀大廈中東處主管行動處長的萊恩,就從研究人員那裡調來了特里?馬丁的檔案。他對所看到的內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生在巴格達,長在伊拉克,後來在英國上學,當馬丁從海利伯里畢業時,他有三門功課特別出色:英語、歷史和法語。海利伯里認為他將是一名出色的學者,應該去牛津或劍橋深造。

  但這位能說一口流利阿拉伯語的男孩想攻讀阿拉伯學,於是他以大學畢業生的身份向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提出了申請,並於一九七三年春季參加了面試。面試立即獲得通過,他於一九七三年秋季入學,主修中東歷史。

  通過三年學習,他以優異成績畢業了,然後進一步攻讀博士學位,專修八世紀至十五世紀的伊拉克歷史,尤其是公元七五〇年至一二五八年的阿拔斯王朝。一九七九年他獲得了博士學位,接著於一九八〇年去了一次伊拉克,就在那時伊拉克侵入伊朗,觸發了長達八年的兩伊戰爭,其間的經歷使他對中東地區的軍事力量發生了興趣。

  回國後,他才二十六歲就被亞非學院聘為講師。這是世界上研究阿拉伯學最好也是最難攻讀的學院之一。由於他優秀的第一手研究,他晉升為高級講師,三十四歲那年又成為中東歷史方面的高級講師,顯然可望在四十歲之前成為教授。

  萊恩讀到的書面材料僅限於這些。使他更感興趣的是第二個領域,即中東武器庫方面的知識。多年來,這一直是個邊緣學科,被冷戰所忽視,可現在……

  「是關於科威特的事。」他最後說。吃剩的比目魚撤下去了。兩人都謝絕了甜點。比目魚已經讓他們吃得夠飽了,而且萊恩猜測馬丁吃得很多。兩杯佳釀的紅葡萄酒端了上來。

  「也許你可以想像,這幾天我們忙得焦頭爛額。」

  萊恩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下。外交大臣道格拉斯?赫德被剛從美國回來的鐵娘子狠狠批評了一頓;要求立即搞清情況的命令,如雨點般地落到了世紀大廈的密探們頭上。

  「事實是,我們想派一個人潛入科威特,摸清楚那裡究竟在發生什麼事。」

  「伊拉克占領之下的科威特嗎?」馬丁問。

  「恐怕是這樣。」

  「那為什麼找我呢?」

  「讓我對你坦率地講,」萊恩說,「我們確實想弄明白裡邊在發生什麼。伊拉克占領軍有多少部隊?戰鬥力如何?配有什麼裝備?我們的本國同胞現在是怎樣應付的?他們是否處境危險?能否安全地把他們轉移出來?我們需要派一個地面人員進去。這種情報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要找一個人,阿拉伯語說得與阿拉伯人——伊拉克人或科威特人——一樣好。你一生都在搞阿拉伯語,比我強多了……」

  「可現在的英國肯定有幾百個科威特人,他們可以潛回去。」馬丁建議說。

  萊恩咂著嘴,想把嵌在牙縫裡的一小片比目魚弄出來。

  「確切地說,」他喃喃地說道,「我們想派遣一名本國人。」

  「一個英國人?可誰能混同於阿拉伯人呢?」

  「那就是我們所需要的。我不知道是否有那樣的人。」

  肯定是因為葡萄酒。特里?馬丁不習慣中飯時喝紅葡萄酒。事後他真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假如時間能夠倒轉幾秒鐘的話。但是話已經說出去了,就無法收回了。

  「我知道一個人。我的兄弟麥克,他是特空團的一名少校。他的長相酷似阿拉伯人。」

  當萊恩把牙籤連同一小片搗亂的比目魚從嘴裡取出時,他按捺住心中湧上來的一陣狂喜。

  「是嗎?」他喃喃地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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