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課:上帝的拳頭 第一章 火炮設計師
2024-10-09 03:57:46
作者: 弗·福賽斯
那個還能活十分鐘的人正在開懷大笑。
使他開心的原因,是他的私人助手莫妮克?傑明給他講的一個故事。這是一九九〇年三月二十二日,一個細雨濛濛的晚上,莫妮克正驅車把他從辦公室送回家去。故事的主人公是他們在斯塔爾街的空間研究公司的一位女同事,公認的蕩婦、花痴,結果卻是個同性戀。這種笑料似乎正好符合他低俗的趣味。
地點是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七點差十分時,他們兩人離開位於烏可郊區的辦公室,由莫妮克駕駛一輛雷諾21型汽車。她已經在幾個月之前賣掉了她僱主的大眾汽車,因為他開車技術很糟糕,她擔心他會因車禍而死於非命。
他的住宅位於福黎街旁邊切里德魯三棟公寓樓的中間那一棟。從辦公室到住宅只有十分鐘車程,但半路上他們在一家麵包房停了下來。兩人都走了進去,他買了一隻他最喜歡吃的鄉間麵包。風中夾著雨絲,他們縮著頭,沒有注意到跟在他們後面的那輛轎車。
這並不奇怪,因為他們都沒接受過特工訓練。那輛沒有標誌的轎車裡面坐著兩個臉頰黝黑的人,已經在科學家後面跟蹤了幾個星期,從來沒有跟丟過,也從來沒有接近過他,只是注視著。而他卻沒見過他們。其他人見過,但他不知道。
從公墓前面的那家麵包店出來後,他把麵包扔進了汽車后座,然後鑽進汽車繼續回家的旅程。七點十分,莫妮克在離街邊十五米的公寓樓玻璃門前面停住了汽車。她提議要陪他上樓,看著他走進家裡,但被婉言謝絕了。她知道他要等他的女朋友海倫,不願讓女同事看到。這是他的虛榮心之一,他的女助手們也縱容了他這種虛榮。海倫僅僅是一個好朋友,是他在布魯塞爾期間的伴兒,而他的妻子在加拿大。
他鑽出汽車,與往常一樣,那件有腰帶的風雨衣領子向上翻著。他提起那隻與他形影不離的黑色大帆布包,背到了肩上。帆布包重量超過十五公斤,裡面裝滿了紙:科技資料、項目書和各種數據。這位科學家不相信保險箱,不合邏輯地認為把他所有的最新項目資料背在肩上更為保險。
莫妮克最後看到她僱主時,他正站在玻璃門前,一邊肩膀上背著包,另一邊手臂下夾著麵包,在掏鑰匙。她注視著他走進門內,自動上鎖的玻璃門在他身後「咔嚓」一聲鎖上了。然後她就駕車離開了。
科學家住在這座八層公寓大廈的六樓。大樓後部裝有兩部電梯,樓梯環繞電梯盤旋而上,每一層樓道都有一扇消防門。他走進其中一部電梯,到達六樓時走了出來。樓道門廳里的小功率燈泡在他步出電梯時自動亮了起來。他的一隻手拎著叮噹作響的鑰匙串,另一隻手抓著麵包,身體因為背包的重量而向一邊傾斜。他向左轉彎,接著又是左轉走過黃褐色的地毯,走到自己的住宅前,把鑰匙朝門鎖插了進去。
殺手一直等候在燈光昏暗的電梯井另一邊。他靜靜地從電梯井旁轉過身來,手裡握著一把裝著消音器的7.65毫米貝雷塔自動手槍。槍外面套了一隻塑膠袋,以防止跳出來的彈殼落到地毯上。
一共五槍,從不到一米的距離射入了後腦和後頸,這已經綽綽有餘了。科學家那高大、粗壯的身體向前一衝,倚在了門上,然後慢慢地下滑,倒在了地毯上。槍手甚至不想去作檢查,沒有這個必要。這種事情他以前幹過,在囚犯身上練習過,現在他明白任務已經完成了。他輕盈地跑下六層樓梯,從後門出去,穿過栽著樹木的花園,上了等候在那裡的轎車。一小時內,他已經在自己國家的大使館裡了,隨後當天就離開了比利時。
五分鐘後,海倫來了。起先,她還以為她的情人心臟病發作了。她慌忙進入房內打電話給急救人員。然後她記起來他的醫生就住在同一幢樓里,於是也給醫生打了電話。急救人員先到了。
其中一個急救員試圖去挪動仍然俯臥在地上的沉重身軀。當他把手抽出來時,發現手上沾滿了鮮血。幾分鐘後,他和醫生宣告受害人已經死亡。這層樓四套公寓中唯一的住戶走到自己的門邊,這是一位老太太,剛才一直在聽古典音樂,隔著厚厚的實木門根本沒有聽到外面發生了什麼。在切里德魯這種小區,鄰里之間總是保持距離。
躺在地上的人是傑拉爾德?文森特?布爾博士,一位任性的天才、世界著名的大炮設計師,也是最近為伊拉克的薩達姆?海珊服務的武器設計製造商。
自格里[1]?布爾博士遭謀殺之後,歐洲大地開始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在布魯塞爾,比利時反間諜機構承認,幾個月以來布爾差不多每天都被一系列沒有標誌的轎車所跟蹤,車內是兩個黝黑的、東地中海人長相的男人。
四月十一日,英國海關在米德爾斯布勒碼頭截獲了八段巨型鋼管。這些鋼管鑄造、加工得很精美,兩頭裝有龐大的法蘭,可用大號螺栓和螺帽拼接組裝起來。大獲全勝的海關官員宣稱,這些鋼管並不是用於石油化工廠的(提單和出口證明上是這麼寫的),而是由格里?布爾設計的大炮炮筒的部件,目的地是伊拉克。超級大炮的笑劇由此誕生了,並將繼續演下去,抖露出一些兩面派的伎倆、幾個情報機構的卑鄙行動、一些官僚主義現象和政治上的奸詐手段。
幾個星期內,超級大炮的零部件開始在歐洲各地露面。四月二十三日,土耳其宣布攔下了一輛匈牙利卡車,車上裝有運往伊拉克的一根十米長鋼管,土方認為那根鋼管是超級大炮的部件。同一天,希臘官員聲稱截獲了另一輛裝載鋼鐵部件的卡車,並以同謀的罪名把那個倒霉的英國司機拘留了幾個星期。五月份,義大利方面查獲了七十五噸部件,另有十五噸在羅馬附近的富齊尼工廠被沒收。後者是用於超級大炮炮尾的鈦鋼合金部件。在義大利北方布雷西亞的一個倉庫里查出了更多的零配件,也是同樣用途。
接下來是德國人,他們在法蘭克福和不萊梅港查獲的東西,據證實也是現在已經世人皆知的超級大炮的部件。
事實上,格里?布爾為他的設計所做的訂單是很高明的。組成炮筒的鋼管確實是由兩家英國公司製造的,即伯明罕的瓦爾特?索瑪斯和謝菲爾德鑄造廠。但一九九〇年四月遭截獲的那八段鋼管,只是五十二段中的最後一批。這些部件齊全後,可以組裝成兩條一百五十六米長的炮筒,其令人難以置信的一米口徑,可以發射電話亭那麼大的物體。
撐腳也就是支架,來自希臘;組成反衝機構的管路、泵和閥門,來自瑞士和義大利;炮尾和炮閂來自奧地利和德國;推進劑來自比利時。總之,共有七個國家充當了承包商,但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生產的究竟是什麼產品。
媒體興奮得如獲至寶,興高采烈的海關官員和英國司法機關也是如此,他們開始急切地起訴無辜的涉嫌者。沒人指出,真正的大魚已經漏網了。被截獲的只是構成2、3、4號超級大炮的部件。
至于格里?布爾遭暗殺,媒體拋出了一些荒唐的理論。可想而知,美國中央情報局又被扣上了「應對一切負責」的帽子。這是一個謬論。儘管在過去,在特定的情況下,蘭利(中情局所在地和代名詞)也曾實施過一些暗殺,但目標都屬於同一類型:變節的情報官、叛徒和雙重間諜。那種中情局頭兒指使下、被同事槍殺的前中情局特工的屍體堆滿了蘭利門廳的說法聽起來很有趣,但毫無真實性可言。
再者,格里?布爾不是黑社會人物。他是著名的科學家,大炮設計師和承包人,設計製造傳統和非傳統大炮;他也是一位美國公民,曾為美國工作過幾年,並曾多次向他的美國軍方朋友談起過他的打算。如果說,軍火業中每一位曾為敵對國工作過的設計師和實業家都要被「消滅」的話,那麼南北美洲和歐洲約有五百個人符合這個條件,何況伊拉克早前並沒有被視作美國的敵人。
最後,在最近的十年裡,蘭利受到了監督委員會這種官僚主義體制的制約。沒有書面簽署的命令,任何情報官不得下達殺人的指令。對於像格里?布爾那樣的人,實施暗殺的命令必須來自中央情報局局長本人。
當時的中情局局長是威廉?韋伯斯特,一位來自堪薩斯州的本本主義的前法官。要想從威廉?韋伯斯特那裡得到一份殺人手諭,難度如同用一把茶匙從馬里奧監獄越獄。
但是毫無疑問,在誰殺了格里?布爾這個謎團中,以色列的摩薩德脫不了干係。整個新聞界和布爾的大多數親友都得出了這個結論。布爾曾為伊拉克工作過,而伊拉克是以色列的敵人。一加一等於二。但國際政治錯綜複雜,事情可能不是那麼簡單。
世界上主要情報機構中,摩薩德是最小、最冷酷無情和最雄心勃勃的。毫無疑問,它過去執行過許多暗殺任務,它的三個「基頓」隊就是幹這個的——基頓這個詞在希伯來語中是刺刀的意思。基頓隊員來自摩薩德的戰鬥部,都是些隱蔽的、身手不凡的外勤特工隊員。但即使摩薩德也有其做事的規矩,雖然完全是他們自己定的。
摩薩德殺人有兩種範疇。一種是「行動的需要」,我方或對我方有益的人處於危險中時,擋道的那個人必須被消滅,而且要快,要永久性解決。在這種情況下,特工隊長有權消滅使整個行動陷入危險境地的對手,事後再從特拉維夫的上司那裡得到認可。
另一種是那些已經被列上處決名單的人。這份黑名單存放在兩個地點:總理的私人保險箱和摩薩德局長的保險箱內。按規定,每一位新上任的總理都要看這份名單,該名單上可能列有三十至八十個名字。他可以在某個名字旁簽上自己姓名的縮寫字母,也就是授權摩薩德根據實際情況,自行選擇時間、方式去執行處決,或者他會堅持在處決某人前必須要再跟他協商一下。但無論何種情況,他必須簽發處決命令。
廣義說來,黑名單上的人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殘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納粹高級將領,儘管這一類人很少還活在世上。多年前,以色列開展過綁架和公審阿道夫?艾希曼的一次重大行動,因為以色列要搞一個國際性的殺雞儆猴的例子。而其他納粹戰犯則被悄悄地清除了。第二類差不多都是現代的恐怖分子,主要是像艾哈邁德?賈布里勒和阿布?尼達爾那樣的,對以色列人或猶太人欠下血債的阿拉伯人,也有幾個非阿拉伯人。第三類有可能包括格里?布爾的名字,是那些為以色列的敵人工作的人,因為他們的工作如果繼續下去,會對以色列和她的公民帶來極大的危險。
共同點是,目標必須雙手沾滿鮮血,要麼是事實的,要麼是預期的。
如果要實施處決,總理會把案件交給一名司法調查官去辦理。該調查官鮮為人知,只有極少數以色列司法人員聽說過,廣大老百姓根本聞所未聞。調查官將組成一個「法庭」,宣讀罪名,出庭的會有一名檢察官和一名被告律師。摩薩德的指控一旦被證實,案子就回到了總理那裡,由總理簽發命令。餘下的事就由基頓隊去執行。
「摩薩德殺了布爾」這個理論幾乎在各個方面都漏洞百出。確實,布爾是在為伊拉克工作,設計新的傳統型大炮(其射程打不到以色列)、一個火箭項目(有一天也許能打到以色列)和一門巨炮(以色列一點兒都不擔心)。但另有幾百名科學家也在為伊拉克工作。有六家德國公司是伊拉克秘密毒氣工廠的幕後策劃者,其產品已經威脅到了以色列。德國人和巴西人在全力以赴研製薩德16火箭。而法國人是伊拉克原子彈研究的提議人和供應商。
布爾其人、其想法、其設計及其工作進展,引起了以色列的極大興趣,這是毫無疑問的。在他死後,許多事實顯示,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一直有人秘密進入他的公寓,而他也一直備受困擾。東西倒是沒被拿走,但留下了外人進來過的痕跡。玻璃杯被動過了,窗戶被打開了,錄像機中的錄像帶被倒帶又被取出。他不知道,這是在向他發出警告嗎?是摩薩德乾的嗎?他確實是在受警告,而且確實是由摩薩德發出的——但不是為了殺他。
事後,那兩個在布魯塞爾到處跟著他的、操濃重喉音的黑臉頰陌生人,被媒體說成是正在等待時機下手的以色列刺客。這個理論的瑕疵在於,摩薩德特工並不那樣高調地到處轉悠。沒錯,摩薩德特工是在那裡,但沒人見過他們,布爾沒見過,他的親友沒見過,比利時警方也沒見過。摩薩德在布魯塞爾的特工隊員長相酷似歐洲人,都能混同於歐洲人。而且正是他們向比利時人透露情報說,布爾被另一撥人跟蹤著。
而且,格里?布爾是一個沒有心計的人,經不起挑戰。他以前曾為以色列工作過,喜歡那個國家及其人民,在以色列軍中有許多朋友,但他老是管不住他那張嘴。如果有人用激將法對他說「格里,我敢打賭你肯定搞不出薩德16火箭」,布爾準會跳起來,滔滔不絕地講上三個小時:他現在正在做什麼,項目進度到了什麼階段,還有什麼困難,以及他會如何解決——和盤托出。對情報機構來說,他是他們夢想的對手。就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星期,他還在辦公室里接待了兩位以色列將軍,向他們講解了所有的細節。這一切全被將軍們手提箱內的錄音設備給錄了下來。以色列為什麼要除掉一個如此豐富的內部情報源呢?
最後,摩薩德在對付科學家和實業家時還有另一個習慣:向對方發出最後一次警告。當然,這個習慣決不會用於恐怖分子。這種警告不是進入房間,移動玻璃杯或把錄像帶倒帶,而是實質的口頭警告。即使是對於雅西亞?阿爾梅沙德博士——為伊拉克建造第一台核反應堆、後來在一九八〇年六月十三日被殺死在巴黎美麗殿賓館房間裡的埃及核物理學家——也是按照這程序來的。一名會說阿拉伯語的特工隊長走進他的房間,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如果他再不撒手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埃及人告訴站在門口的陌生人馬上滾蛋。這不是一個明智的舉動。兩個小時之後,梅沙德就死了。但他曾經有過機會。一年後,全套由法國人提供的奧西拉克1號和2號核設施毀於以色列的一次空襲。
布爾就不同了,他是一位生於加拿大的美國公民,是一位熱情和藹、平易近人、喜歡喝威士忌的天才科學家。以色列人可以像朋友一樣與他談話,而且也確實時常與他這樣交談。派一位朋友去直接告訴他,他必須止步,要不然行刑隊就會來追殺他,是再簡單不過的了——這不是個人的事情,格里,公事公辦。
布爾並沒有在從事關乎國家民族命運的事業。而且他已經告訴過以色列人和他在亞洲國家的一位朋友,他想退出伊拉克,徹底退出。他已經受夠了。格里?布爾經歷了太多起起落落。
傑拉爾德?文森特?布爾,一九二八年生於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北灣。在中小學期間他就顯得聰明過人,並渴望獲得成功,享譽世界。十六歲時他就高中畢業了,但因為他太年輕了,唯一願意接受他的高等學府是多倫多大學工程學院。他在那裡證明自己不但聰明,而且前程無量。二十二歲時他成為學院史上最年輕的物理學博士。航空工程學抓住了他的想像力,尤其是彈道學——也就是對飛行體的研究,無論是彈射體或是火箭。就是這門學問指引他走上了大炮設計的道路。
離開多倫多大學後,他加入了加拿大軍械開發研究所——簡稱卡德(CARDE),位於魁北克市郊外一個安靜的小鎮瓦爾卡地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人們的目光不但瞄向天空,而且瞄向比天空更高的太空。當時的流行詞語是火箭。就在那個時候,布爾顯露出他不但技術高明,而且還有其他素質。他是一個自行其是的人——與眾不同,不受傳統制約,富有創造力和想像力。在卡德的十年時間裡,他形成並發展了自己的想法,之後,這個想法成了他的畢生夢想。
與所有新想法一樣,布爾的想法顯得相當簡單。當他關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期美國火箭的射程時,他發現這些看上去十分壯觀的火箭有十分之九都是初級火箭。頂端的二級和三級火箭,尺寸只是初級火箭的小零頭,而最尖端的錐體狀載荷體積就更小了。
巨大的初級火箭目的在於把載荷送上一百五十公里的高空,在這個高度之內,空氣最為稠密,地心吸力也最大。過了一百五十公里這道關以後,只需很小的推力即可把人造衛星繼續送上太空,進入離地球四百至五百公里的軌道。每次火箭升空後,碩大、昂貴的初級火箭即會被整個毀掉——焚毀,碎片濺入大洋之中。
布爾思考著,能否用一門巨炮的炮筒,把二級、三級火箭連同有效載荷打上一百五十公里的初始高空?從理論上說,這是可能的,更簡單,成本更低,而且那門炮可以重複使用。於是他向政府部門管經費的人提出了他的請求。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與政客和官僚主義者打交道,但他失敗了,主要原因是他的性格。他不喜歡他們,他們也不喜歡他。一九六一年,他的運氣來了。麥吉爾大學因為預見到一些技術新發展而找上門來。美國陸軍因其自身的利益也來找他。當時作為炮兵衛士的美國陸軍正與空軍較勁,因為空軍要搶奪對所有射程高度超過一百公里的火箭和彈射體的控制權。布爾用他們的聯合基金,在巴貝多的一個島上建起了一個小小的研究中心。陸軍給了他一整套庫存的16英寸艦炮(世界上最大的口徑)、一條備用炮筒、一台小型雷達瞄準器、一台起重機和幾輛卡車。麥吉爾大學設立了一個金屬加工車間。這好比是小車間想搞高科技,但布爾卻真的搞成了。他那令人驚奇的創造發明開始了,是年他三十三歲,害羞,缺乏自信,衣衫不整,富有創造力,且仍是一個自行其是的人。
他把巴貝多的研究課題稱為高空研究項目,英文縮寫名為哈普(HARP)。那門老舊的艦炮及時地架了起來,布爾開始了對彈射體的研究工作。他根據麥吉爾大學校徽圖案上的那隻紋章鳥,把那些彈射體稱為歐洲燕。
布爾想比其他人更快、更省錢地把儀器載荷送上地球軌道。他十分清楚地知道,任何人體都無法承受從大炮中發射出來的壓力,但他正確地預見到,將來百分之九十的空間科學研究工作將由機器完成,而不是人。甘迺迪執政時的美國,受到蘇聯太空人尤里?加加林登月的挑戰,追求在卡納維拉爾角[2]創造出更多的榮耀,結果只是毫無意義地先是把老鼠、狗、猴子,最後把人類送上了太空。
在巴貝多,布爾繼續為他那門唯一的大炮和歐洲燕彈射體而奮鬥。一九六四年,他把一隻歐洲燕打上了九十二公里高度。之後,他又將大炮炮筒加長了十六米(只花費四萬一千美元),三十六米的新炮筒成為世界上最長的炮筒。由此,他把一百八十公斤的載荷送上了神奇的一百五十公里高空。
他把出現的問題逐個解決了。其中一個主要的問題是火藥。在小型火炮中,火藥在一微秒時間內從固體膨脹成氣體,對彈射體產生一股強大的推力。氣體試圖從容器中逸出,但除了炮筒口無處可去,於是就把炮彈向前推出。但如果炮筒像布爾的大炮那麼長的話,就需要一種緩慢燃燒的火藥,以免炸破炮筒。他需要一種能從炮筒中持續加速、把彈射體推射出去的火藥。他設計成功了。
一九六六年,布爾在加拿大國防部里的官僚主義老對手搞了他一下。他們敦促部長抽去他的資金。布爾申訴說,他可以以卡納維拉爾角成本的零頭把儀器載荷送上太空。但他的申訴毫無用處。美國陸軍為保護其自身利益,把布爾從巴貝多轉移到了亞利桑那州的尤馬。
那年的十一月,他在那裡把一個載荷發上了一百八十公里的高空,這個紀錄保持了十五年。但在一九七六年,加拿大方面,即政府和麥吉爾大學,雙雙撤出了他的項目。美國陸軍也跟著撤出了。哈普項目只得關閉。布爾在佛蒙特州北部、加拿大國境線上的海沃特買下了一座房子,辦起了一個純屬諮詢性質的公司,起名為空間研究公司。
哈普項目留下了兩個後話。到一九九〇年時,卡納維拉爾角的宇航項目將一公斤儀器送上太空需花費一萬美元。而布爾臨死那天,他完成同樣的事只需要花六百美元。此外,一九八八年,加利福尼亞的勞倫斯利弗莫國家實驗室開始了一個新項目,該項目涉及一門巨炮,但炮筒的口徑只有四英寸,長度只有五十米。最後,該項目花費幾億美元,希望能建造一門比它大得多的炮,以把載荷發送到太空。項目的名字為超高研究項目,簡稱「夏普」(英文縮寫SHARP)。
格里?布爾在國境線上的海沃特生活工作了十年。其間他拋開他那未完成的夢想,即能把載荷發射到太空的大炮,轉向他的第二個強項——更有利可圖的傳統火炮。
他從主要問題入手:幾乎世界上所有的陸軍炮兵都以155毫米榴彈野戰炮為常用主戰兵器。布爾知道在炮火交戰中,射程遠的一方是贏家。他可以坐在遠處把敵人炸得稀巴爛,而自己則毫髮無損。布爾下決心要增加155毫米野戰炮的射程,提高其精度。他從彈藥著手。以前有人嘗試過對彈藥的改進,但沒人成功過。四年內布爾取得了突破。
在控制試驗中,布爾研製的炮彈射程達到了同樣155毫米標準炮彈的一倍半,精度更高,在爆炸力相同的情況下炸成了四千七百塊碎片,而北約的同樣炮彈只能炸成一千三百五十塊碎片。但北約不感興趣。謝天謝地,幸好蘇聯也不感興趣。
布爾沒有氣餒,他繼續努力,開發出一種新型的遠射程炮彈。北約還是不感興趣,還是更喜歡原來軍火商提供的短程炮彈。
雖然列強對此不屑一顧,其他國家卻刮目相看。各種軍事代表團蜂擁來到了海沃特,與格里?布爾洽談。這些代表團包括以色列(此時他與以色列觀察員在巴貝多就開始的友誼更加緊密了)、埃及、委內瑞拉、智利和伊朗。他也作為顧問為英國、荷蘭、義大利、加拿大和美國提供其他火炮的諮詢服務。其中美國的軍事科學家很警惕地持續研究、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一九七二年,他悄悄地加入了美國籍。第二年他開始對155毫米口徑野戰炮的本身進行改進。兩年後他又取得了突破,他發現加農炮炮筒的最佳長度既不能大於也不能小於其口徑的四十五倍。他對標準的155毫米野戰炮進行了優化的全新設計,命名為GC-45。這種新火炮配上遠程炮彈後,其射程可超過整個社會主義武器庫里的任何大炮。他指望能有訂貨合同,卻還是失望了。五角大樓還是站在槍枝說客的一邊,堅持採用政客們推介的價格高七倍的火箭助推炮彈。其實這兩種炮彈的性能完全一樣。
一九七六年起,布爾的名譽地位一落千丈。開始時他完全是無辜的。當時在中情局的縱容下,他應邀去幫助南非改進他們的大炮和炮彈,那時候南非正與莫斯科支持下的古巴僱傭軍在安哥拉交戰。
布爾對政治的無知達到了令人驚訝的程度。他去了南非,發覺他喜歡上了南非,並與南非人相處融洽。南非因實施種族隔離,是國際社會的一個孤兒,但這個事實並沒有使他擔憂。依照他那不斷完善的GC-45長炮筒遠射程榴彈炮,他幫助他們重新設計了他們的大炮。後來,南非人研製出自己的版本,並用那些加農炮炸毀了蘇制大炮,打退了蘇聯人和古巴人。
回到美國後,布爾繼續交付裝運他的炮彈。然而在一九七七年,聯合國對南非實施了武器禁運,吉米?卡特當上美國總統後,布爾被捕了,罪名是向被禁國家出口產品。中情局像扔一隻燙手的山芋那樣把他扔掉了。他被勸說要保持沉默,主動認罪。又被告知說,審訊只是個程序,他會得到從輕發落的。
一九八〇年十月十六日,一名美國法官判處布爾監禁一年,緩刑六個月,並處罰金十萬零五千美元。布爾實際上在賓夕法尼亞州的阿倫伍監獄待了四個月零十七天。但對他來說,問題並不在這裡。
使他憤怒的是他遭受的羞辱,再加上被出賣的感覺。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呢?他據理問道。他儘自己的能力幫助了美國,入了美國籍,聽從了中情局的勸告。當他在阿倫伍監獄服刑期間,他的公司——空間研究公司倒閉了,他也被毀了。
出獄後,他永久地離開了美國和加拿大,移居去了布魯塞爾,在一個沒有電梯的公寓樓的一室一廚小套房裡重新開始了他的事業。朋友們後來說,自那場官司之後他變了,再也不是原來的他了。他永遠不會原諒中情局,永遠不會原諒美國;但他多年來一直在努力爭取一次聽證會,爭取一聲對他的道歉。
當布爾遠在布魯塞爾期間,其他地區發生了一些事。南非人對他的設計進行了極大的改進,以他的GC-45為基礎,他們開發出一種叫G-5的拖曳式榴彈炮,以及一種叫G-6的自行式加農炮。這兩種火炮使用遠程炮彈時均能達到四十公里的射程。南非人向其他國家出售這種大炮,但由於布爾與南非人沒談妥,他連一分錢的使用權費也沒得到。
在這些大炮的客戶中,就有伊拉克的薩達姆?海珊。這些加農炮在八年的兩伊戰爭中打散了伊朗狂熱分子的人浪,最後在法奧的沼澤地里打敗了他們。但薩達姆?海珊做了一些手腳,尤其是在法奧戰役——他在炮彈里添加了毒氣。
後來布爾又為西班牙和南斯拉夫工作,把南斯拉夫陸軍的蘇制130毫米大炮改造成配備遠程炮彈的新型155毫米加農炮。雖然他沒能活下來看到這些事,但就是這些大炮,在南斯拉夫解體時被塞爾維亞人繼承,在內戰中炸平了克族人和穆斯林的城市。一九八七年時,他獲悉美國還是想研製能把載荷送上太空的加農炮,但格里?布爾斷然拒絕了這筆生意。
那年冬天他接到了從伊拉克駐波恩大使館打來的一個電話:布爾博士是否願意作為伊拉克的客人訪問巴格達?
他不知道,八十年代中期,伊拉克親眼目睹了「止血行動」,那是美國發起的一次行動,旨在切斷伊朗所有武器進口源頭。隨後在伊朗支持下,真主黨狂熱分子襲擊了美國駐黎巴嫩海軍陸戰隊兵營,造成美軍士兵大量傷亡。
伊拉克對此的反應是,雖然「止血行動」使他們在與伊朗人的戰爭中獲利,但是,如果美國人能那樣對付伊朗,那麼他們也能那樣對付我們。此後,伊拉克下決心停止進口武器,轉而盡一切可能進口武器製造技術。布爾是一位著名的設計師,他引起了他們的興趣。
招募布爾的任務交給了伊拉克工業與軍工部(簡稱軍工部)第二把手阿莫?薩蒂。當布爾於一九八八年一月抵達巴格達時,阿莫?薩蒂這位能說英語、法語、德語當然還有阿拉伯語的具有大都市外交家與科學家風度的伊拉克高級官員,把他玩得暈頭轉向。
阿莫?薩蒂說,伊拉克人想藉助布爾的幫助實現他們的夢想:把用於和平目的的人造衛星送上太空。要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必須設計出能把載荷送上去的火箭。為他們工作的埃及和巴西科學家曾建議,第一步應該是把五枚飛毛腿飛彈捆綁起來。這種飛彈伊拉克已從蘇聯買了九百枚。但這裡有許多技術難題。他們需要一台超級計算機。布爾能幫助他們嗎?
布爾喜歡難題,那是他存在的理由,是他的用武之地。他沒有超級計算機,但他本人就是一台有兩條腿的超級計算機。此外,他告訴阿莫?薩蒂,如果伊拉克想成為第一個把人造衛星送上太空的阿拉伯國家,還有另一種方法,比從零開始研製火箭更快、更簡便、更省錢的方法。
他說,只要三百萬美元,他就能生產出能承擔這項任務的一門巨炮。這是一個五年計劃。他可以擊敗美國在利弗莫的項目。這將是阿拉伯世界的一個勝利。薩蒂博士興奮得兩眼放光。他說,他要把這個想法向政府報告,並竭力舉薦。同時,布爾博士是否願意參觀一下伊拉克的火炮?
為期一周的訪問結束時,布爾就已經同意:第一,幫他們解決把五枚飛毛腿捆綁起來作為初級運載火箭的問題;第二,為陸軍設計兩門新型大炮;以及第三,準備超級大炮的正式項目建議書,以期儘快把載荷送上地球軌道。
以前為南非工作時,他沒注意他為之服務的政權的性質。這次,朋友們已經告訴他,薩達姆?海珊是中東地區的一個血腥人物。但一九八八年前後,世界上有數以千計享有盛譽的大公司和幾十個政府在與出手大方的伊拉克做生意。
對布爾來說,誘餌是他的大炮,他深愛的大炮,他的人生之夢。現在終於有了一位支持者,準備幫助他實現這個夢想,使他能夠加入精英科學家的行列。
一九八八年三月,阿莫?薩蒂派遣一名外交官到布魯塞爾與布爾洽談。火炮設計師說,是的,他已經在初級火箭的技術問題上取得了進展。他很願意由他的公司——重新成立的空間研究公司——出面簽約。業務談成了。伊拉克人明白,布爾為一門大炮要價三百萬美元真是太傻了;他們主動把價格提高到了一千萬美元,條件是要加快進度。
當布爾快速工作時,他真是快得驚人。在一個月之內,他把他能找到的最優秀的自由職業專家組成了一個工作班子。伊拉克超級大炮任務,由英國工程師克里斯多福?考利擔任組長。布爾將位於伊拉克北方薩德16基地的火箭項目命名為青鳥項目;將超級大炮任務命名為巴比倫項目。
到了五月份,巴比倫項目的確切規格已經制定出來了。這將是一台令人難以置信的機器。炮筒口徑一米,長度一百五十六米,總重一千六百六十五噸,高度相當於華盛頓紀念碑。
布爾向巴格達闡明,他本想研製較小的樣板,一台350毫米口徑、重量僅為一百一十三噸的微型巴比倫。但用現在的這門巨炮,他可以同時測試對火箭項目也有參考意義的鼻狀錐體。伊拉克人喜歡這個主意——他們也需要鼻狀錐體技術。
這種技術對伊拉克貪得無厭的胃口有極其重大的意義,但格里?布爾似乎忽視了這一點。也許,他滿腔熱情地希望看到他的人生夢想最終實現,而把這事給忘了。為防止重新進入地球大氣層時摩擦熱量將其焚毀,設計鼻狀錐體需要非常先進的技術。但是在太空中進入軌道的載荷不會回來,它們留在軌道上。
一九八八年五月下旬,克里斯多福?考利向英國伯明罕的瓦爾特?索瑪斯公司下達了第一批訂單,求購能夠組裝微型巴比倫炮筒的鋼管。下一步是訂購全尺碼巴比倫1號、2號、3號和4號炮筒的管件。其他奇形怪狀的鋼鐵部件的訂單也發到了歐洲各地。
布爾的工作進度令人驚異。兩個月之內他就完成了國有企業需兩年才能完成的工作量。到一九八八年底,他完成了為伊拉克設計的兩門新型火炮——自行火炮。這兩門新大炮威力強大,能摧毀周邊的伊朗、土耳其、約旦和沙烏地阿拉伯的炮兵陣地,因為這些國家使用的都是從北約和美國採購的大炮。
經過不懈的努力,布爾還解決了把五枚飛毛腿捆綁起來組成初級青鳥火箭的問題。該火箭被起名為阿貝德,即「信徒」。他還發現伊拉克人和巴西人在薩德16研究中使用的數據是錯的。他把自己新計算的數據交了出去,留給巴西人去繼續研究。
一九八九年五月,世界上大多數軍火製造商、新聞媒介、政府觀察員及情報機構,均參加了在巴格達舉辦的兵器展覽會。與會者對展出的兩台巨炮的樣板模型表示了相當大的興趣。十二月份,阿貝德的試射引起了傳媒大吹大擂的宣傳報導,使西方的軍事分析家們感到如坐針氈。
伊拉克電視台播放出來的鏡頭顯示,巨大的三級火箭從安巴空間研究基地呼嘯著騰空而起,升上藍天,漸漸消失了。三天後華盛頓承認,該火箭看來能把人造衛星送上太空。
分析家們研究得更為詳細。如果阿貝德能將人造衛星送上太空,那麼它也可以是一枚洲際彈道飛彈。忽然間,西方情報機構感到原先的觀點——薩達姆?海珊不是真正的危險人物,他要想構成嚴重威脅還需好多年——是大錯特錯了。
三大情報機構——美國中央情報局、英國秘密情報局和以色列摩薩德都認為,伊拉克這兩個項目,巴比倫炮只是一個賞心悅目的玩具,而青鳥火箭才是真正的威脅。
三個情報局都搞錯了。不起作用的是阿貝德。
布爾知道為什麼,而且把實情告訴了以色列人。阿貝德呼嘯著升上了一萬兩千米後就從視線中消失了。實際上二級火箭沒能與初級火箭脫離,而三級火箭並不存在,它只是一個假體。他知道這個底細,因為他一直在努力說服某個亞洲科技強國提供三級火箭,正準備飛過去談判。
他確實去了,但遭到了斷然拒絕。這時候,格里?布爾感覺到伊拉克的項目有大問題,使他極為憂慮,但與以色列無關。好幾次他堅持要退出伊拉克的項目,快點退出。他的這個決定是完全正確的,但是太晚了。
一九九〇年二月十五日,在庫爾德山區薩森的宮殿裡,薩達姆?海珊總統召開了一次內層顧問小組的全會。
他喜歡薩森。它坐落在一個山頭上,透過三層窗玻璃,他能夠俯視周圍的鄉間景色,在那裡,庫爾德農民們蜷縮在他們的棚屋茅舍里,度過寒冷的冬季。這裡離哈拉布賈這個經歷過恐怖屠殺的城鎮不是很遠。一九八八年的三月十七日和十八日兩天,他曾經下令處罰那裡的七萬居民,因為他們被指控與伊朗人勾結。
炮兵結束轟擊後,五千個庫德人死去,另有七千人終生致殘。就薩達姆個人來說,他對炮彈噴發出來的氫化物的效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很感激幫助他獲得毒氣製造(包括塔本和沙林神經毒氣)技術的德國公司。這些毒氣與多年前在猶太人身上使用過的齊克隆-B相似,並很有可能再次使用。
那天上午,他站在客廳的窗前朝下凝視著。他已經掌權十六年,擁有無可爭議的權力。他已經被迫懲罰了許多人,但他也已經取得了許多成就。
他傾聽著從南方飛過來的護航直升機隊發出的咔嗒咔嗒聲,他的化裝師慌慌張張地為他調整那塊綠頭巾。他喜歡把它圍在軍裝的V字形領口之上,遮住他的臉頰。收拾停當之後,他拿起了他的隨身武器,一把伊拉克製造的鍍金貝雷塔手槍,把它插進拴在皮帶上的槍套里,又把皮帶繫到腰上。他以前對一名內閣部長用過這支手槍,也許以後還要使用。他總是帶著它。
一名僕從敲了敲門,通知總統他所召集的人員已經等在會議室里了。
當他步入裝著大塊窗玻璃、能俯視雪景的長房間時,房間裡的人全體起立。只有在山上的薩森堡壘中,他對暗殺的恐懼才會消失。他知道這個宮殿設有三道防線,他自己的兒子庫賽親自統帥著總統衛隊,屋頂裝有法國克羅泰爾防空飛彈,戰鬥機在山區上空盤旋巡邏。沒人能接近這些大窗戶。
他在T形會議桌上首中央那把御座般的椅子裡落座了。在他兩側的是他最信任的四名助手,左右各兩名。薩達姆?海珊對他所喜愛的人只有一個品質要求:忠誠。絕對忠誠、完全忠誠、奴隸般的忠誠。經驗告訴他,這個品質是分層次的。最高層次的是家庭,其次是宗族,然後是部族。有一句阿拉伯老話說:「我和我的兄弟對付我的堂兄弟;我和我的堂兄弟對付外人。」他相信這話。這話有道理。
薩達姆?海珊出身於提克里特小鎮的貧民區,屬於提克里特部族。現在,他的家庭成員和提克里特部族中有一大幫人在伊拉克身居要職,執掌大權。他們的任何失誤、殘忍或行為不當都可得到饒恕,只要他們對他忠心。他精神變態的二兒子烏代不是打死了一名僕人又得到了寬恕嗎?
坐在他右邊的是伊扎特?易卜拉欣,他的副總統;再右邊是他的女婿海珊?卡米爾,軍工部頭頭,負責武器採購。左邊坐著塔哈?拉馬丹總理;再往左是薩多恩?哈馬迪副總理,虔誠的什葉派穆斯林。薩達姆?海珊是遜尼派,但他唯一能夠寬容人之處便是宗教信仰。他的外交部長塔里克?阿齊茲是一名基督徒。那又怎麼樣?只要他能按吩咐做好本職工作就行了。
軍隊的高級將領坐在T字形會議桌尾部。這些將軍統帥著共和國衛隊、步兵、裝甲兵、炮兵和工程兵。再遠處坐著四名專家,就是因為這幾個專家的報告,才召集了這次會議。
坐在桌子右邊的兩位專家,一位是阿莫?薩蒂博士,技術專家,也是他女婿的副手;另一位是反間諜局局長哈桑?拉曼尼准將。與他們面對面的是負責國外情報局的伊斯梅爾?烏貝蒂博士和秘密警察局局長奧馬爾?卡蒂布准將。
這三名諜報頭子有著明確的工作分工。烏貝蒂博士主管國外的情報工作;拉曼尼准將反擊國外組織在伊拉克的諜報活動;卡蒂布負責維持國內安全。這位秘密警察頭子手中有巴格達西郊的阿布格雷布監獄,還有總部底下被戲稱為「體育館」的一個審訊中心,傳言任何被抓進去的反對者都會遭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刑訊。這些傳言在人群中引起的恐懼,再加上大量眼線組成的天羅地網,粉碎了一切國內反抗行動。
許多人都向薩達姆?海珊反映秘密警察局頭子太殘忍,但他總是一笑了之。謠傳說是他本人給卡蒂布起了「穆阿齊」——折磨者的諢號。當然了,卡蒂布是提克里特族人,絕對忠心耿耿。
有些獨裁者在討論敏感事情時,喜歡把知情者範圍圈得很小。薩達姆恰恰相反;如果要去干骯髒的事情,他們都應該知道。這樣沒人會說:「我的雙手是乾淨的,我不知道。」這種方法使他周圍的人都明白:「如果我倒了,你們全都得倒。」
當大家重新落座後,總統朝他的女婿海珊?卡米爾點了點頭。後者讓薩蒂博士匯報。這位技術權威在讀報告時沒有抬起過眼皮。明智的人是不會去盯視薩達姆的臉的。總統聲稱他可以通過眼睛洞悉對方的靈魂。許多人都相信這一點。盯視他的眼睛也許意味著勇氣、蔑視和不忠。如果被總統懷疑為不忠,那麼肇事者通常會死得很慘。
薩蒂博士讀完報告後,薩達姆想了一會兒。
「這個人,這個加拿大人,他知道多少?」
「不是全部,但是也夠多的了。我相信他可以據此推算出來,賽義德。」
薩蒂使用了阿拉伯的敬語賽義德,相當於西方人的先生,但更為敬重。另一個得體的稱呼是賽義德熱依斯,即「總統先生」。
「多久?」
「很快,他很有可能已經知道了,賽義德。」
「而且他一直在向以色列人說這些事?」
「經常談起,賽義德熱依斯,」烏貝蒂博士回答說,「他是他們多年的老朋友。他訪問過特拉維夫,給他們的炮兵參謀們作過有關彈道學的學術報告。他在那裡有許多朋友,有的可能是摩薩德的人,儘管他也許不知道。」
「少了他,我們能完成那個項目嗎?」薩達姆?海珊問道。
海珊?卡米爾插話了:「他是一個怪人。他堅持隨身攜帶著一隻大帆布包,把他所有重要技術資料都背在身上。我已經指示我們的反間人員去看他的資料並把它們複印下來。」
「那麼,這個任務完成了嗎?」總統的目光轉向了哈桑?拉曼尼,他的反間諜局局長。
「當即就完成了,賽義德熱依斯。上個月他在這裡訪問期間的事。當時他喝了不少威士忌。那酒被下了藥,他沉睡不醒。我們拿走了他的包,複印了裡面的每一份資料。我們還把他的技術會談全錄了音。複印件還有錄音整理稿,都已經移交給了我們的薩蒂博士同志。」
總統的目光又轉回到那位科學家。
「現在,我再問一遍,少了他你能完成那個項目嗎?」
「能,賽義德熱依斯,我相信我們能完成。他的有些計算只有他自己能看懂,但我讓我們最優秀的數學家研究了一個月。現在他們能讀懂了。餘下的工作工程師們都能幹。」
海珊?卡米爾向他的副手投去了警告性的一瞥:你最好別搞錯。
「他現在在幹什麼?」總統問。
「他去了亞洲,」烏貝蒂博士回答,「他正在努力為我們的阿貝德項目搞一枚三級火箭。但是,他會失敗的。預計三月中旬他可以回到布魯塞爾。」
「你在那邊有人,很好的人,是嗎?」
「是的,賽義德。我們的人在布魯塞爾跟蹤他已經有十個月了。所以我們知道他一直在辦公室里接待以色列代表團。我們還有他的住宅鑰匙。」
「那就這樣干吧。等他一回來。」
「立即照辦,賽義德熱依斯。」烏貝蒂博士想了想他在布魯塞爾的四人盯梢小組。其中一個人以前幹過這種事。他將把這個任務交給他。
三名情報官和薩蒂博士退出去了。其他人留了下來。當會議重新開始時,薩達姆?海珊轉向他的女婿。
「那個,另一件事——什麼時候可以完成?」
「我保證,在年底時完成,阿布庫賽。」
作為家庭成員,卡米爾可以使用更為親近的稱呼「我的父親」。這提醒了與會者誰是家庭成員、誰不是家庭成員。總統咕噥了一聲。
「我們需要一個地方,一個新的地方,一處要塞;現在的地方無論多秘密都不行。要找一個沒人能知道的新的隱蔽地點。只有極少數人可以知情,就連這裡在座的也不是全部可以知情。這不是民用的,而是軍用工程項目。你能做嗎?」
工程兵司令阿里?穆蘇里上將挺直腰杆,凝視著總統的胸部。
「我很榮幸,賽義德熱依斯。」
「工程的負責人應該是你手下最優秀的人才。」
「我知道一個人,賽義德,一名上校。他擅長土建和偽裝工程。蘇聯教官斯特潘諾夫說過,此人是他在馬斯基洛夫卡教過的最優秀學員。」
「帶他來見我。不要來這裡,去巴格達,我要親自向他布置任務。他是復興黨的優秀黨員吧,這位上校?是忠於黨,忠於我的吧?」
「絕對忠於,賽義德。他會為您而死。」
「你們大家也都會這樣,我希望,」他停頓了一下,然後靜靜地說,「但願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幸好會議也就這樣結束了。
三月十七日,格里·布爾身心疲憊地回到了布魯塞爾。同事們猜測他因亞洲之行遭到冷遇而心情沮喪,但事情遠不止如此。
兩年多以前,自他抵達巴格達時起,他就聽信了——因為這也是他願意相信的——火箭項目和巴比倫大炮,是為了把裝有儀器的小型人造衛星發射到地球軌道上去。如果伊拉克做到了,那麼伊拉克就為整個阿拉伯世界爭了光,而且,通過為其他國家施放通信衛星和氣象衛星,伊拉克還可獲得可觀的利潤。
據他所知,該計劃是用巴比倫炮把載有人造衛星的彈射體向東南方向發射出去,越過伊拉克、沙烏地阿拉伯和南印度洋上空,進入地球軌道。那就是他設計這門巨炮的目的。
同事們已經說服他,沒有一個西方國家會相信的。西方會認為這是軍用大炮。於是,布爾在伊拉克的工作小組用各種藉口訂購炮筒、炮尾和反衝機構。
只有他,傑拉爾德?文森特?布爾自己,知道真相。其實真相很簡單:巴比倫大炮不能作為武器,發射傳統的爆炸性炮彈,無論炮彈多麼巨大都不行。
一方面,炮筒長達一百五十六米的巴比倫巨炮如果不安裝支架,就無法保持其剛性。由二十六段鋼管組成的炮筒,需要每隔一段用支架支撐,如同他所預見到的,即使是架在四十五度的山坡上,如果沒有這些支架,炮筒就會像濕麵條那樣下垂,鋼管接頭處就會開裂,炮筒就會折斷。
而且,炮筒無法作俯仰調節,也無法作左右旋轉,因此它無法瞄準不同的目標。如果要改變其角度,作上下或左右調整,那麼就要拆卸大炮,這要花費幾個星期的時間。光是清理和重裝彈藥也要花上兩天時間。再者,重複發射會磨損價格昂貴的炮筒。最後,巴比倫巨炮無法躲避對方的反擊。
巨炮每發射一次,炮口將會躥出一縷九十米長的火焰,空中的每一顆人造衛星和每一架飛機都會發現。幾秒鐘之後,其地圖坐標就會被美國人確定。而且其迴響震波可被遠在加利福尼亞的精密地震儀探測到。所以他告訴每一個願意聽他的人:「這不能當武器。」
問題是,在伊拉克待了兩年之後布爾已經明白,對薩達姆?海珊來說,科學技術有一個、且只有一個用處:用於戰爭,以維護他藉此獲得的霸權。這樣的話,為什麼薩達姆?海珊還要資助巴比倫項目?它只能發一次威,隨即對方的戰鬥轟炸機就會把它炸得粉身碎骨,且它只能發射人造衛星或傳統炮彈。
在亞洲期間他才明白過來,這是他要解答的最後一個方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