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父 親
2024-10-09 03:56:44
作者: 弗·福賽斯
這僅僅是一次家庭內部的口角,它應該以一個親吻的方式言歸於好。但它發生在一個感情豐富的義大利血統的女兒,和一個狗一般頑固的父親之間。
一九九一年時,阿曼達·瓊·德克斯特十六歲了,出落得驚人的美麗迷人。出身於那不勒斯的馬洛齊家族基因給了她魔鬼般的身材,德克斯特的盎格魯-撒克遜人血統,賦予她像年輕時的法國女影星碧姬·芭鐸一樣俊美的臉蛋。當地的男孩子們像蜜蜂般地圍著她打轉,她的父親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但他不喜歡埃米利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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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是對西班牙裔有偏見,但這個埃米利奧有某種狡詐和淺薄的品質,在他那討女人喜歡的演員般的長相背後,甚至還有一股凶氣和殘忍。但阿曼達如同一噸磚頭般地完全向他傾倒了。
事情的開始是在漫長的暑假期間。埃米利奧提議帶阿曼達去海邊度假。他編了一個很好的故事:會有很多年輕朋友,有成年人監管,有沙灘運動、新鮮空氣、大西洋的特殊氣氛。但當德克斯特直視這個年輕人的眼睛時,埃米利奧躲開了他的視線。直覺告訴他這事另有蹊蹺。於是他說:「不行。」
一個星期後,阿曼達·瓊離家出走了。她留下了一張紙條說,他們用不著替她擔心,一切都會好的,但她現在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不想被當作孩子一樣地管著。
她永遠沒有回來。
學校的假期結束了。她還是沒有出現。當時同意她外出度假的母親,現在認同她丈夫了,可是太晚了。他們沒有海邊派對的地址,不了解埃米利奧的背景,他父母的情況;也不知道他真實的家庭住址。埃米利奧用的那個布朗克斯的地址,後來發現是一座寄宿公寓。他的汽車是維吉尼亞州的牌照,但經與里奇蒙方面核對後,德克斯特發現這輛車是在七月份時用現金買走的。岡薩雷斯這個姓氏,也像英語民族中的史密斯一樣普通。
通過熟人,加爾文·德克斯特與紐約警察局失蹤人員查詢處的一位資深警官協商。那位警官很是同情,但他嘆了一口氣。
「在當今時代,十六歲已經是成年了,律師。他們一起睡覺,一起度假,建立家庭……」
紐約警察局只能發出一份通告,要求各級警力協助查找,是否有任何威嚇、脅迫或強制從父母家拉走的跡象,或涉及吸毒的證據。
德克斯特不得不承認,他們曾經收到過一份電話留言,是阿曼達故意選了父親上班、母親外出的時間段打來的。這條信息記錄在錄音機的磁帶上了。
她說她很好,很高興,他們不要為她擔心。她正在享受著自己的生活。她還會聯繫的。
加爾文·德克斯特去追蹤這個電話。發現是從一部手機打過來的,是那種臨時購買的SIM卡,無法追查到手機的用戶。他讓警官聽了那段錄音,警官聳聳肩。與美國各地的所有失蹤人員查詢處一樣,他也有許多堆積起來的工作要處理,這不是一個緊急情況。
聖誕節到來了,但這一次家裡冷冷清清的。這是德克斯特家十六年來第一次少了寶貝女兒的聖誕節。
是一位晨跑的人發現了屍體。他的名字叫休·蘭波特,經營一家小小的信息技術諮詢公司。他是一個誠實的公民,每天鍛鍊以保持良好的體形。他堅持每天早上六點半至七點鐘跑步三英里,即使在一九九二年二月十八日這個清冷的早晨也不例外。
他在他居住的維吉尼亞比奇市,沿著印第安河的路邊草地跑步,踏在青草上要比踏在柏油路或水泥路上更為舒服。當他接近一條水溝時,他有兩個選擇,經過一座混凝土橋,或直接跳躍過去。他跳了過去。
在跳躍時,他注意到下面有什麼東西,在黎明的晨曦中有一件白森森的物體。到對岸後,他回頭看後面的溝渠。死者以一種支離破碎的奇怪樣子躺在那裡,一半浸泡在水裡,一半露在外面。
他急切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發現四百碼以外的樹叢中有一抹淡淡的燈光:另一位早起者正在煮早晨的咖啡。他不再慢跑,而是一路狂奔抵達那座房子,開始重重地敲門。那位煮咖啡的人從窗口探出身來,聽到跑步者喊叫著解釋了原因,就讓他進了門。
維吉尼亞比奇市警察局的一名值班女警官接聽到這個報警電話。她把這個作為緊急情況,要求附近的巡邏車去察看。第一警署唯一的那輛巡邏車,當時就在離那條水溝一英里的地方。警察一分鐘之內就趕到了那裡,看到一個穿著運動服的人和一個穿著睡袍的人在指點著現場。
兩位巡警立即打電話要求增派刑警和法醫技術小組。那個當地居民回家去取來了咖啡,於是這四個人一邊喝咖啡一邊等待著。
維吉尼亞州的東部有六個相連的城市,市區沿詹姆斯河兩岸和漢普頓水道延伸。這個地區還分布著一些海軍和空軍基地,因為從這裡的水道出去就是切薩皮克灣,連接著大西洋。
在諾福克、朴次茅斯、漢普頓(包括紐波特紐斯)、詹姆斯城、切薩皮克和維吉尼亞比奇這六個城市中,最大的是維吉尼亞比奇。它的面積有八百平方公里,占有一百五十萬總人口中的四十三萬。
在它的四個警署中,第二、第三和第四警署都是管轄市區的,第一警署很大,主要負責農村地區。在它五百平方公里轄區的南部,是與北卡羅萊納州接壤的邊界,印第安河從兩州中間穿行。
三十分鐘之後,法醫和刑警差不多在同時抵達。又過了五分鐘,醫務鑑定員也到了。黎明到來了,天空下起了毛毛雨。
跑步的蘭波特先生被汽車送回了家,去作一份詳細的筆錄。那個煮咖啡的人也作了一份陳述,他說的話主要是聲稱前一天夜裡他什麼也沒有聽到或見到。
醫務鑑定員很快就確定屍體已無生命跡象,受害人是一個年輕的白人女子。幾乎可以肯定,死者在其他地方就已經死亡,這具屍體是被拋在這裡的,很可能是從一輛汽車上拋下來的。警察命令在旁邊等候的救護車把屍體運到設在諾福克的停屍所去。
當地的刑警們不禁沉思,假如兇手們再往前行駛三英里,他們就會進入到貝克灣的沼澤地。在那裡,一具屍體可以永久性地消失,這應該是最聰明的解決方法。但他們似乎完全沒有耐心,就把這件可怕的貨物扔在了一個很快就會被發現,從而很快展開追捕的地方。
在諾福克,警方針對這具遺體展開了兩項工作:第一是屍體解剖,以確定死亡原因和死亡時間,以及如果可能的話,確定死亡地點;另一項工作是儘快確定死者的身份。
屍體本身並沒有為確定身份的工作提供什麼有用信息:幾片窄小的但已經失去了挑逗性的內衣褲、一件被撕破了的緊身連衣裙。沒有金屬飾物、手鐲、文身或錢包。
在法醫病理學家開始工作之前,那張遭到過連續野蠻毆打變得傷痕累累的臉,被用針線縫起來,並用化妝品進行了儘可能的恢復,還被拍了照。這張照片會發送到六個城市的治安警察手中,因為屍身上的那件連衣裙,表明她似乎有可能涉及特殊職業,刑警們委婉地稱之為「夜生活」。
刑警們所需要的另兩個線索是指紋和血型,這很快就得到了。然後法醫開始工作。他們主要寄希望於指紋。
六個城市都回答說檔案中沒有相符的指紋。於是去查詢維吉尼亞州首府里奇蒙,那裡有整個維吉尼亞州所有登記過的指紋檔案。過了幾天,信息反饋回來:很抱歉。下一步是上報給管轄整個美國的聯邦調查局,那裡有IAFIS,即國際自動指紋身份系統。
法醫的報告使得見多識廣的刑警們大跌眼鏡,這個姑娘的年紀不會超過十八歲。她曾經相當美麗,但是有人,再加上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把這種美貌徹底破壞了。
陰道和肛門被擴張得如此之大,顯然她曾被比正常男人器官大得多的器具插入過,而且是反覆地。遭受毆打所留下的累累傷痕既有新的也有舊的。還發現她吸食過海洛因,很可能是在最近的六個月之內。
諾福克刑警和治安警察在報告中得出的結論是「賣淫」。對警方來說,這並不是新聞。在被治安警察抓進來的妓女裡面,經常伴隨著服用毒品的現象,而皮條客往往是提供毒品的唯一源頭。
任何姑娘一旦落入這種黑幫,試圖逃走都會遭到懲罰,「教訓」的手段可能是當眾遭受野蠻的性虐待和獸行侮辱。有些禽獸願意為這種「表演」付錢,所以也有禽獸樂得去實施暴行。
經過解剖後的屍體被送進冷藏室,辨明身份的調查仍在繼續進行之中。她依然是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此時朴次茅斯的一位治安警官覺得他也許認出了這張照片,儘管臉部已經損壞變形。他認為這個女人也許就是曾經使用「洛琳」這個名字的某個妓女。
經查詢後得知,洛琳已經失蹤好幾個星期了。此前她曾為一個臭名昭著的西班牙人黑幫工作,這個團伙使用長相俊美的成員去北方城市裡物色姑娘,然後以許諾結婚、度假和其他種種理由,把她們誘騙到南方。
朴次茅斯的治安警察去找了那個黑幫團體,但沒有獲得什麼結果。那些拉皮條的人說,他們從來不知道洛琳的真名,她來時就已經是一個職業妓女,而且她已經自願離開這裡回到西海岸去了。這張照片很不清楚,證明不了任何問題。
但華盛頓方面提供了證明,聯邦調查局根據指紋確定了一個身份。阿曼達·瓊·德克斯特,曾試圖與當地一家超市的保安鬥智,順走一件商品。結果監控錄像贏了。少年法庭的法官在五個同學的證明支持下,認可了她所說的故事,對她提出警告之後放她走了。但她的指紋留了下來。指紋存放在紐約警察局,並被傳送到了自動指紋身份系統。
「我認為,」朴次茅斯的治安警官奧斯汀在聽到這個消息後說,「我也許最終能夠抓住這幫壞蛋。」
一個陰沉的冬日上午,電話鈴聲在布朗克斯區的律師公寓裡震響。讓一位父親趕往五百多公里外去辨認他獨生女兒的屍體,這實在是在任何天氣里都沒法令人好受的事。
加爾文·德克斯特坐在床沿邊痛苦不堪,他真希望自己當初死在了越南的地道里,現在他就用不著來承受這種打擊了。他最終還是告訴了妻子安琪拉,在她哭泣時抱著她。他打電話通知了丈母娘,她立即趕了過來。
他不願在紐約的拉瓜迪亞機場等候飛往諾福克國際機場的飛機;因為雨、霧、冰雹或空中交通繁忙會引起航班延誤,而他一分鐘都沒法坐著等待。他自己駕車去了。駛出紐約,穿過進入紐瓦克的橋樑,行駛在他非常熟悉的鄉間:孩提時他曾乘坐在房車上,被從一個建築工地拉到另一個建築工地。出了新澤西,分別經過賓夕法尼亞州和德拉瓦州的一部分,然後一路南下,經過巴爾的摩,最終抵達了維吉尼亞州的海邊。
在諾福克的停屍所里,他俯視著曾經那麼美麗可愛的那張面孔,默默地向陪同他的那位刑警點了點頭。他們上樓去了。刑警遞給他咖啡,告訴他一些基本情況。她是被不明身份的人毆打致死的。直接死因是嚴重的內出血。兇手把屍體放進汽車的後備箱裡,載著它到達維吉尼亞比奇市第一警署轄區的最偏僻的農村,然後一扔了之。德克斯特知道,這只是事實的一部分。
他作了一份長長的陳述,告訴警方關於「埃米利奧」的全部情況,但這並沒給刑警們更多線索。他要求帶走女兒的屍體。警方沒有進一步的反對,但需要驗屍官辦公室認可。
這需要時間、手續、程序。他駕車回了紐約,再坐飛機回來等待。最後,他護送著女兒的靈柩回到了在布朗克斯的家中。
棺材密閉著。他不想讓妻子或馬洛齊家庭的任何成員去看裡面的遺體。葬禮很簡單。阿曼達·瓊在她十七歲生日還差三天時被埋了下去。一星期後,德克斯特回到了維吉尼亞。
奧斯汀警官正在位於克勞福街711號朴次茅斯警察局總部的辦公室里,這時候前台打電話來,說有一位德克斯特先生要見他。這個名字並沒有使他想起什麼;他沒有把這事與一個已經死去的名叫洛琳的妓女聯繫起來。
他詢問德克斯特先生有什麼事,回答說,客人也許是來提供有關線索的。鑒此,訪客被引進來了。
朴次茅斯是六個城市中最古老的,是由英國人在美國獨立戰爭之前建立的。現在的朴次茅斯坐落在伊莉莎白河的西南岸,大都是一些低矮的紅磚房子,凝視著河對岸諾福克現代化的高樓大廈。不過這裡是許多軍人在天黑後去「找樂子」的地方。奧斯汀警官的治安警察隊可不是擺設。
來訪者看上去可並不像肌肉發達的橄欖球運動員退休後當的那種業餘偵探。他只是站到辦公桌前面說:「你還記得那個十幾歲的女孩嗎?被迫吸食海洛因,被迫賣淫,遭受輪姦並被毆打致死的那個,四個星期之前?我是她的父親。」
警鈴開始在腦海里震響,警官已經站起身伸出了手,又縮回來了。他總是最大限度同情那些憤怒的復仇心切的公民,但他除了同情也沒有更多辦法。對警察來說,這些人難以對付,有時候還很危險。
「這事我很抱歉,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已經盡到了一切努力……」
「別緊張,警官。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然後我就不會來打擾你了。」
「德克斯特先生,我理解你的感受,可我並不是負責……」
來訪者已經把右手伸進了衣服口袋,正在掏著什麼東西。前台的警衛是怎麼搞的?這個人帶著武器嗎?警官自己的那傢伙放在三米之外的一隻抽屜里。
「你在幹什麼,先生?」
「我在把一些金屬片放到你的桌子上,奧斯汀警官。」
他繼續從口袋裡往外掏,直至全部掏出來。奧斯汀警官曾經當過兵,他們是同樣的年齡,但警官從來沒有離開過美國。
警官發現自己在俯視著兩枚銀星勳章、三枚銅星勳章、一枚陸軍獎章和四枚紫心勳章。他從沒見過這麼多獎章。
「這都是很久以前,在遙遠的地方得來的。我有權知道是誰殺了我的孩子,這是我用鮮血換來的權利。請你告訴我兇手的名字,奧斯汀先生。」
治安警官走到窗邊去看對岸的諾福克。
「是馬德羅。本尼·馬德羅。他掌管著一個拉丁人黑幫。非常殘暴,非常邪惡。」
「謝謝你。」身後的客人說,他收拾起他的那些獎章。
「但如果你要去對他進行一次私人拜訪,那麼你太晚了,我也太晚了。我們都太晚了,他已經走了。他回到了他的故鄉巴拿馬。我知道這事肯定是他幹的,但我沒有足夠的證據把他推上法庭的被告席。」
曼哈頓島上第二十八街麥迪遜大廈旁邊,有一家東方藝術品小商店。一隻手推開了店門。在門廊上方,一隻門鈴丁丁當當地響了起來。
來訪者打量著一排排貨架,上面放滿了玉器、青瓷、石器、陶瓷、象牙、掛件、羊皮紙和無數具菩薩。在店鋪後面,一個人影出現了。
「我需要變成另一個人。」加爾文·德克斯特說。
距離德克斯特幫助這個前越共戰士和妻子獲得新生,已經有十四年了。這位東方人沒有絲毫猶豫。他把頭往一邊傾斜了一下。
「沒問題,」他說。「請跟我來。」
那是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