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了 結
2024-10-09 03:56:48
作者: 弗·福賽斯
黎明前,快速漁船「奇基塔」號慢慢地離開風景秀麗的戈爾菲托港口碼頭,沿著航道朝外海駛去。
掌舵的是船主兼船長彼得羅·阿里亞斯。跟美國客人之間的租船約定的細節,他是不會說出去的。
美國人頭一天騎著一輛當地哥斯大黎加牌照的摩托車出現在碼頭。摩托車是用現金買的二手車,但狀態很好,是在泛美公路那邊的帕爾瑪角購買的。美國遊客們從聖何塞坐短途航班抵達時,那裡是必經之路。
那人在碼頭上徘徊,打量著泊在那裡的各種各樣休閒漁船,然後才選了一艘前來洽談。他把摩托車用鐵鏈鎖到旁邊的一根燈柱上,肩上背著帆布背包,看上去像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背包族。
但他放到船艙里桌子上的一大疊美元卻與「背包族」根本沾不上邊。這些錢能買到很多很多的魚。
這個人不是去釣魚的,當「奇基塔」號駛出瓦拉德拉角出現在杜爾斯灣時,釣魚竿全都架在艙頂上。阿里亞斯把航向定在正南方,一小時之後就駛出了班科角。
這個美國佬的真正用意,可以解釋為何有兩塑料油桶的備用油用繩子拴在船尾甲板上。他想從哥斯大黎加水域,繞過布里卡岬角,進入到巴拿馬。
他說他家人正在巴拿馬城度假,他希望「看看巴拿馬的鄉村景色」,所以要騎摩托車一路趕過去與家人會合。這話在彼得羅·阿里亞斯聽來,如同正被初升的太陽所驅散的海霧那樣真實具體。
其實,對於一個外國人不通過有關手續,從一片荒涼的海灘上駕摩托車進入巴拿馬這事兒,他阿里亞斯先生還是一個寬容的人;尤其是人家要去的是鄰國巴拿馬,就更不關他事了。
早飯時分,這艘三十一英尺長的漁船「奇基塔」號正以十二節的速度歡快地巡航在平靜的海面上,駛過班科角,進入廣闊的太平洋。阿里亞斯打了左舵四十度,沿著海岸航行了兩個小時,抵達了布里卡島沒有標誌的國境。
上午十點鐘時,他們看到了前方海平線上突現出來的布里卡燈塔的塔頂。十點半,他們轉過海角,向東北方向航行。
彼得羅·阿里亞斯揮手指向他們左側的陸地——布里卡半島的東海岸。
「這裡已經完全進入巴拿馬了。」他說。那個美國人點點頭表示感謝,然後打開地圖,用食指指著一個地方。
「就是這兒。」他說。
他指的那個地區是一片開闊的海灘,沒有標上城鎮或旅遊點,只是空蕩蕩的荒涼海灘,僅有幾條土路通向後方的叢林之中。船長點點頭,改變航向走直線穿過查科阿祖灣。四十公里航程,兩個小時多一點。
下午一點鐘,他們抵達了那裡。在寬闊的海灣里,他們遇到的幾條漁船根本沒注意他們。
美國人要求在離海岸一百碼處沿著海岸航行。五分鐘後,在奇利基維耶的東邊,他們見到了一片沙灘,上面搭著兩間茅屋,是當地漁民過夜用的。那意味著附近應該有一條土路可以通向內陸。汽車沒法在這種路上行駛,即使越野車也不行,但摩托車可以。
把摩托車扛到淺水裡費了一番勁,接著大背包也落到了沙灘上,然後他們分手了。在戈爾菲托出發時支付了一半費用,現在付了另一半。美國佬把船費全都付清了。
他真是個奇怪的人,阿里亞斯想,但他拿出來的美元跟別人的沒什麼兩樣,可以解決家裡四個孩子的溫飽問題。船主倒退著離開這片沙灘,調頭返航。在離海岸近兩公里處,他把那兩桶備用柴油倒進油箱,開足馬力回家去了。
在沙灘上,加爾文·德克斯特取出一把螺絲刀,卸下哥斯大黎加的車牌,把它們遠遠地扔進了海里。他從背包里拿出一副巴拿馬的摩托車牌照,並裝了上去。
他的證件是完美的。由於阮夫人的努力,他有了一本美國護照,用的不是加爾文·德克斯特的姓名。這本護照已經蓋上了幾天前進入巴拿馬城機場的入境章,還有與護照相符的一本駕駛執照。
他會說不太流暢的西班牙語,是在紐約的法院與拘留所里學來的——他在那裡百分之二十的當事人是西班牙人。他的西班牙語不足以冒充巴拿馬人,但一個美國遊客一樣可以在巴拿馬鄉間駕駛摩托,尋找理想的垂釣去處。
自一九八九年美國出兵巴拿馬,推翻並捕獲獨裁者諾列加,剛好過去了兩年時間。德克斯特懷疑大多數巴拿馬警察是否還記得當時的事件。
由海灘穿過雨林的這條羊腸小道,在向內陸伸展十六公里之後,成了一條土路,然後又成了一條砂石公路,兩邊偶爾出現幾個農場。他知道,從這裡他可以找到貫穿南北美洲、從阿拉斯加到巴塔戈尼亞的泛美公路。
在戴維城,他為摩托車加了油,然後駛上了泛美公路。要抵達巴拿馬城,他還要在泛美公路行駛五百公里。天黑下來了。他在一個路邊停車處與卡車司機們一起吃了晚飯,再次加油後又上路了。他經過巴拿馬城外的一座收費站,用比索付了費,當太陽升起時駛入了巴爾博亞的郊區。然後他在公園找到一條長凳,把摩托車用鐵鏈鎖住後,他躺上去睡了三個小時。
下午的時間用來偵察和了解情況。他在紐約買來的那張大比例市區地圖,向他展示了整個巴拿馬城以及喬里洛貧民窟,獨裁者諾列加和黑幫頭目馬德羅,都出自那個貧民窟,只相隔幾個街區。
只要有可能,混得較好的下層社會的人物都會嚮往上層社會的生活。在與老城區貧民窟隔海灣相望的高檔社區巴蒂拉,馬德羅經營著兩個他擁有部分產權的酒吧。
凌晨兩點鐘時,這個返回故鄉的惡棍已經在帕帕加耶酒吧和迪廳里玩膩了,想離開。酒吧的門是黑色的,很隱蔽,門上掛有小銅牌,還裝有小格柵和貓兒眼。這時候,門打開了,兩個男人先走了出來。他們是身材魁梧的保鏢,馬德羅的私人打手。
一個保鏢坐進停在人行道邊的一輛林肯牌高級轎車裡去發動引擎。另一個四下打量街上的情況。一個流浪漢弓著背坐在街沿石邊,雙腳伸進陰溝,轉過身來咧開嘴,露出滿口爛牙微笑了一下。油膩而灰白的頭髮垂在肩上,一件髒兮兮的風雨衣裹住了他的身體。
慢慢地,流浪漢把右手伸進緊抱在胸前的一隻棕色的紙袋裡。那位保鏢緊張地迅速把手插進左腋下。流浪漢把手從紙袋裡抽出來,抓著一瓶廉價的朗姆酒,喝上一大口之後,慷慨大方地把它遞給那個保鏢去分享。
那保鏢朝人行道吐了一口唾沫,把手從衣服裡面拿出來了,沒拿出武器。他放鬆下來,然後轉身走開。除了這個醉鬼,街上空蕩蕩的,很安全。他敲了敲那扇黑門。
埃米利奧,這個勾引並拐賣了德克斯特女兒的歹徒,首先走了出來,後面跟著他的老闆馬德羅。德克斯特等待那扇門關上,自動鎖合上之後,才站起來。這一次,他從紙袋裡伸出來的手,握著一支短槍管的點44口徑史密斯-威森轉輪手槍。
那個剛才吐唾沫的保鏢永遠也不知道是什麼擊中了他。那顆子彈爆裂成四塊橫飛過來的金屬小片,在三米的近距離之內全部鑽進了他的身軀,在體內作了一陣淘氣的鼓搗。
長相俊美的埃米利奧這一次失去了優雅。他張嘴剛要叫喊,第二顆子彈同時擊中了他的臉部、頸部、一側肩膀和一側胸部。
第二名保鏢正要下車,一半身軀已經在車外了,他遇到了四塊高速旋轉的金屬片。它們射進了他暴露在槍手那一側的身體。
本尼·馬德羅跑回那扇黑門邊,尖叫著要進去,這時候第四顆和第五顆子彈發射出來了。門內某個大膽的人剛剛把門開了一條縫,就有一顆彈丸擦過了他的頭髮,於是他匆忙地關上了那扇門。
馬德羅倒了下去,但他的手仍在擂著門要求進去。他慢慢地順著那扇用高檔木料製成的黑門滑下去,從襯衣里滲出來的鮮血在門上留下了幾道長長的污漬。
流浪漢走到他身旁,根本沒有顯露出驚慌或者特別的匆忙,彎下腰,把他翻過身來,盯著他的臉。他還活著,但已經垂死了。
「阿曼達·瓊是我的女兒。」槍手說完用第六顆子彈撕裂了他的內臟。
馬德羅生命中的最後九十秒鐘一點也不快樂。
住在街對面樓上的一位家庭主婦後來告訴警方,她看見一個流浪漢慢跑著轉過一個街角消失了,然後她聽到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漸漸遠去。就這些。
在太陽升起之前,這輛摩托車停在了兩個街區以外的一道牆邊,未鎖上鐵鏈,未拔下點火鑰匙。要不了一個小時,它就會被人騎走,從而進入再循環的鏈條之中。
假髮、假牙和那件風雨衣被捲起來之後扔進了公園的一隻垃圾桶里。那隻背包,在取出裡面的東西之後,被折起來拋到了一個建築垃圾堆里。
七點鐘時,一位穿著體面的襯衫、薄型運動衣,提著一隻軟皮旅行袋的美國商人,在米拉瑪酒店外攔下一輛計程車要去機場。三個小時後,這個美國人坐在大陸航空公司一架定期班機的商務艙里起飛了。目的地是美國新澤西州紐瓦克市。
還有那支槍,那支被改裝成能在近距離作戰時發射致命子母彈的史密斯-威森轉輪手槍,已被扔進了巴拿馬城內的一條河裡。
在越南的地道里,他從未能夠一次打完六發子彈,但在二十年之後,在巴拿馬城的街巷裡,他夢幻般地這樣做到了。
在踏進紐約市布朗克斯區他自己的家裡時,德克斯特感覺到有什麼事不對勁。房門打開後,出現的是丈母娘馬洛齊夫人,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珠。
伴隨著悲痛的,是內疚。
當初安琪拉·德克斯特認同埃米利奧追求她的女兒,對那個年輕的巴拿馬人提議的海濱「度假」沒表示異議。當她丈夫說要離家一個星期去處理一些尚未完成的事務時,她以為他指的是工作上的事。
丈夫本應該留在家裡,他本應該告訴她實情,他本應該理解她的心情。參加完女兒的葬禮,在娘家小住了幾天之後,安琪拉·德克斯特回到自家的公寓,服下大量安眠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位昔日的建築工人、戰鬥英雄、大學生、律師和父親悲痛欲絕。最後他做出了兩項決定。一是他再也不想在法院和拘留所之間跑來跑去擔當公眾律師了。他遞上辭呈,賣掉公寓,含著眼淚告別了一向待他很好的馬洛齊家庭,回到了新澤西州。
他發現了這個叫彭寧頓的小村鎮,那裡綠樹成蔭,風景優美,當地還沒有律師。他買下一間小小的辦公室,掛起了法律事務所的營業招牌。他還在切皮薩克街上購入了一座木板屋和一輛皮卡汽車。他開始了鐵人三項運動的艱苦訓練,以消除那種喪失親人的痛苦。
他的第二項決定是,馬德羅死得太痛快了。這個惡棍應該站到法庭的被告席上,聽法官宣讀終身監禁並不得保釋的判決;他應該知道他每天早上醒來之後永遠看不到天空;他應該知道,因為他對一個純潔的姑娘犯下了這些罪行,他將終生為此付出代價。
加爾文·德克斯特知道,在美國陸軍服役,在古芝叢林底下的散發著臭味的地獄裡兩度征戰,已賦予了他危險的才能。那是沉默、耐心、隱蔽、獵手的技能,和一個天生的追獵者所具有的百折不撓的精神。
他通過媒體聽說有一個人的孩子被謀殺,兇手已經逃到了國外。他秘密地進行了聯繫,獲得詳情後赴國外把那個兇手抓了回來。然後他就消失了,又變回新澤西州彭寧頓村里那位和善的律師。
在七年的時間裡,他有三次在辦公室門口掛上「外出度假」的牌子,到天涯海角去追捕一名兇手,把他抓回來送交審判。三次他都引起了聯邦司法機構的警覺,但他都成功溜走,未暴露身份。
每當《經典飛機》送到他家裡的時候,他都要去查看這份雜誌里那個小小的啟事欄,這是極少數幾個知道他存在的人要聯繫他的唯一途徑。
二〇〇一年五月十三日這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他又查看了一下。那份GG寫著:「誠招復仇者。報酬無上限。有意請來電。」